仙子别怕,我是瞎子 第445节

  朔风卷过东井城残破的城墙,枯黄的草茎裹着碎雪,在龟裂的砖缝间簌簌发抖。

  游苏踩着满地碎瓦踏入城门时,恍惚以为走进了一具风干的巨兽骸骨——街巷间朽烂的木梁支棱如肋骨,坍塌的屋舍下压着锈蚀的铁器,就连井台边的石臼也爬满蛛网般的裂痕。

  这比游苏见过的所有被邪祟肆虐的城池还要荒凉破败,那是因为这根本不是邪祟导致,而来源于岁月的积淀。

  “东井城是最早一批在北敖洲建起的城池,也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城池,距今已经四百四十年。当时的北敖人对城池的概念太肤浅,鲜有能坚持到今天的城镇,它也是自那时起就被废弃了。再加上东井城这片的地势比别地要高不少,基本就变成了荒地。”

  “那为什么要选在这里建城?”

  “因为这里有一口天然的巨井。”乾龙尊者指尖拂过墙壁上斑驳的砖痕,“东井城也是因此而得名,没建起城池之前,这口井就养活了不少人。”

  自古以来,有井的地方基本不可能是日子都过不去的境地,那么东井城变成如今这样的原因,定然就是因为——井枯了。

  “北敖冻土深达千丈,凿井取水本是痴人说梦。但这口天然的井底下有灵石矿脉,玄炁温养下的水不至化冰,甚至还有活鱼。但后来井枯了,此地荒无人烟,我将海井设在此地,一是图这口天然之井的方便,二也是想从最贫瘠的地方开始改变。”

  话音未落,天际忽有星芒坠落。澄量尊者踏着青铜算筹飘然而至,枯槁的面容在雪光中泛着青灰。

  “是井枯了,人心也枯了啊。”老者抚须微笑,沟壑纵横的眼角堆满岁月的痕迹,“尊主大人别来无恙乎?”

  游苏瞬间握上墨松剑的剑柄,面对强敌,乾龙尊者却似乎并没有他这般凝重。

  “本尊猜到澄量尊者会来。”她冷冷淡淡的,对堵住海井之行遇到的第一个阻挠之人毫不意外。

  “毕竟是老夫力荐尊主将海井设在此地的啊,这里——”老人拨弄着手中的算珠串串,“可是老夫的家乡啊……”

  游苏蹙了蹙眉,疑惑这老头为何希望邪祟来践踏他本就荒芜的家乡?

  “回去吧,尊主,回山,我们还能一起共建一个美好的北敖。”老人声线幽幽,仍在挽回。

  乾龙尊者却足下绽开冰莲,玄冰螭甲覆上手腕,“道不同不相为谋!”

  算珠骤停。

  老人望向雪屑飞扬的尽头,追忆起往事:“尊主初上山时,老夫便知道你与他们都不一样。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而尊主却看得见别人。果不出老夫所料,您后来变成了万人之上的尊主,老夫也如遇明主。这几百年来在您的带领下让北敖变得愈来愈好,老夫从未反对过尊主的任何指示。只是唯这一条不对,你救不了这么多北敖人。”

  “救不救得了,岂是你们能断言的!”乾龙尊者嗓音淬冰,身后螭龙虚影咆哮欲出。

  澄量尊者早有所料一般摇摇头,笑意也收拢起来,代表他不会再有任何挽留:

  “既如此,老夫不会让你破坏我的家乡。”

  “破坏东井城的是你。”

  “不!”老人突然暴喝,房檐上的积雪震成漫天的雪屑,“是你们!”

  “在老夫还没有椅子高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东井城!这里只有一个名为东井的小部落!我们围井而生,不算优渥却也知足常乐。是神山的仙人们来告诉我们,这里要建起一座城池。我问他城池是什么,他说是高高的墙,土砖做的房,好几个部落的人聚在一起,再不必忍受寒风吹进土帐的困扰!

  “我们相信了他!这才有了东井城……可后来呢?商队、流民、修士……乌泱泱的人群挤在井边,这口井根本养不活那么多人!我们本来自足其乐,是谁破坏了东井?”

  老者突然癫狂大笑,枯发在罡风中狂舞,“尊主,我们北敖洲就像这口井,它能养活的人是有限的!沃土怎么可能覆盖的了整座北敖?与其做这春秋大梦,不如用它集中在有限的区域!修士、富商都生活在其中,那个新的北敖——

  “将变得比南阳洲还要繁荣!”

第443章 夫唱妇随

  朔风裹挟冰晶掠过东井城残垣,澄量尊者枯槁的面容在雪光中泛起青铜光泽。

  这个老人谈起野望神采飞扬,宛若焕发新春,可乾龙尊者却垂下黑白分明的眸子,神色哀寂的像是在悼念谁的死亡:

  “邪祟便变成了你们免费的杀人工具,替你们清理掉这些本该被冻毙于风雪中的人?”

  “尊主也说了,他们本该被冻毙于风雪。尊主上位期间,北敖洲的人口是一千年前的五倍,是三千年前的十倍。可这片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

  “你不必再与我虚情假意了!你要救的根本不是北敖,只是你们自己!”

  乾龙尊者猝然抬眸,冰冷的眼神已然将这个跟随她多年、任劳任怨的老人视作敌人,好似这老人每一个阐述他理想的字眼都冠冕堂皇到让她反胃:

  “不是北敖养不活他们,是北敖养不活你们这群贪得无厌的蠹虫!倘若你们少吃几口,足以养活比现在更多的人!”

  游苏起初也当这老头是真有自己的想法,此时却也听出些异味来。

  所谓养不活这么多人的说法根本就是借口,将羸弱的子民杀了,只剩下富裕的子民,这就代表北敖洲变繁荣了吗?

  答案显而易见。

  而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也不可能不懂,所以乾龙尊者才会说他们不是为了救世,而是为了救他们自己。因为这样的救世理念,更像是出于资源垄断的竞争本能。

  但是这样重造之后的北敖一定会变坏吗?所谓事在人为,游苏也无法对澄量尊者理想的终点做出判断。只是他还是不由暗自腹诽这老头太不地道,明明他自己也是穷苦出身,如今飞黄腾达了却要断了别人的活路。

  “尊主错了。”老者却还不认罪,倒是让游苏都有些错愕。

  “本尊错在不该想着等事成之后再对你们出手!”朴素衣裙的无双神女咬牙切齿。

  “是啊……那么多人愿意加入我们,其实他们并非是认可我们的理念,只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计划才更有利于他们。尊主每年都要从神山豪贵的手上克扣下大笔钱粮去供养这些远山的穷人,豪贵们早已积怨良久。他们也害怕有一天,您这位一心为民的尊主会大手一挥,将他们的钱财全部散尽。”

  “你就是利用本尊这个计划,来说动他们的?”乾龙尊者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们能将消息封锁的如此完美,竟然是因为对她的恐惧,以及对失去财富的恐惧。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们如何能不提前提防?尊主所谓的救世,救的只是这大片的无用之人;而我们的救世,救的却是他们。换作您是神山中人,您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不,我不会!”朴素衣裙的尊贵女修目露厌恶,心知眼前这个老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头,而面对敌人,她不会有一丝怜悯。

  老人也长叹一口气,“老夫与尊主的终极目的乃是一致,都是为了让北敖变好,何必要弄得陷入此等水火不容的境地?”

  “别侮辱她了老头!她跟你这条忘本狗可不一样!”游苏恶狠狠地抽出墨松剑,剑尖直指这位老牌的洞虚尊者。

  望着身侧少年拔剑替自己仗义执言的身影,乾龙尊者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仿佛被戳中。一路走来,她什么都是靠自己去争,被误解被诋毁或是被反对,都没能阻止她改善北敖的脚步。在另一个自己被她亲手赶走之后,她就做好了吾道永孤的心理建设,却不曾想今时今日有人能站在她的身边,还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触动。

  被冠以忘本狗之名的澄量尊者脸色虽然难看,但他却也有身为尊者的骄傲,压根懒得与游苏一个少年置气,反而是假惺惺地提醒道:

  “尊主与这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走得这般近,小心落人口舌。”

  “多谢澄量尊者提醒,不过你看错他了,他跟你这条与邪魔勾结的通敌狗可不一样。”

  乾龙尊者模仿着游苏的骂术反唇相讥,游苏还是第一次听这女人骂人,遂错愕地看向她,却见女人也在看他。

  他自从被乾龙尊者裹挟着逃出神山后便没见这个女人笑过,可此时她在笑。

  北敖的夜晚很短,但曙光却不会因为夜晚的短暂而失色,反而会因满天地的白色而更显瑰丽。游苏觉得这女人笑起来大概就像第一缕破开永夜的晨光,她被寒霜覆盖的眉梢舒展时,竟在漫天雪絮中晕开一抹艳绝的惊鸿。神女垂悯众生的慈悲与不符年纪身份的狡黠灵动,竟在这一笑中水乳交融。

  难怪她是天仙榜魁首啊……

  游苏心里顿时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只是她有多美,澄量尊者此时的脸色就有多难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宛若夫唱妇随。

  十二枚刻着数字的青铜珠泛起幽蓝卦纹,在他的手中盘绕成浑天星图。

  “尊主若执意要堵住海井,就请绕路去南边的三座海井吧。”

  “怕是等本尊赶到,北敖已经亡了,你真以为靠你一人就能挡住本尊?”

  “老夫只是不愿别人破坏故乡,还请尊主见谅。”

  乾龙尊者摇头苦笑,她回过身来,四道冰棱猝然出现在她玉白指尖,下一瞬便插入游苏四侧,形成一个正正反反的方形。

  还没等游苏反应过来,就见脚底深蓝阵纹浮现。游苏猝然感到刺骨严寒,以手触摸周身,才发觉方寸之间已然出现了一个无形的屏障将他包裹在内。

  “这一次别乱跑了。”

  女人轻声嘱托着,遂也不等游苏回答便利落转身,飞身而起。

  素雅的长裙裙摆在空中纷纷扬扬,满头的青丝亦作狂舞。游苏高高仰望着她,忽而觉得初见时那个一身精美仙袍、锐气逼人的女人不是她,此时见到的才是真正的乾龙尊者。

  游苏不是作死的性子,这回倒是待在阵中老老实实。毕竟阵法外的敌人可不再是他天生相克的邪祟,而是属于两位拥有顶尖战力的洞虚尊者。

  这不仅仅是一场争夺东井城海井控制权的战斗,也是这两人理念的碰撞,注定谁也不会退后,直到一人倒下。

  当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那么拳头大就变成了唯一的硬道理。

  “坎为水,离为火——”老者浑浊眼珠倒映着乾龙尊者足下蔓延的冰莲,“尊主三息后要踏震位。”

  话音未落,乾龙尊者广袖翻卷,九条玄冰螭龙自虚空窜出。龙吻喷吐的极寒吐息却在触及老者衣袂的刹那,被凭空浮现的青铜卦盘尽数吸纳。澄量尊者枯指轻叩“巽”字卦象,本该冻结万物的寒潮竟化作轻风,只是吹得废墟上的积雪簌簌飘落。

  “未济卦,事未成。”老者踏着卦盘凌空而起,“尊主虽是天纵奇才,自创出了前无古人的顶级功法,可这招冰封万里却是常用的。”

  乾龙尊者瞳孔骤缩,她清晰看见老者身后浮现出十二重虚影——正是这些年来自己数次使用这一招时的画面,其中细节历历在目。

  她这才意识到,澄量尊者竟将过往见证过她胜利的每一场战斗都刻成算筹,化作预判未来的基石。

  他早就算到了两人要有鱼死网破的一天。

  女仙更觉一股怒火生起,绣着螭纹的裙裾骤然炸开万千冰棱,每一枚棱镜中都跃出一道持剑身影。

  游苏惊觉这些竟是乾龙尊者未来三息可能施展的招式,三百六十道冰棱便是三百六十种杀机。澄量尊者手中算珠疯狂震颤,青铜卦盘接连浮现“大过““小过“等卦象。

  “坤上兑下,地泽临——”老者暴喝声中,十二枚算珠没入雪地。

  地面轰然塌陷成沼泽,将半数冰棱吞入卦象演化的虚数空间。

  然而残余的冰镜中,乾龙尊者真身已瞬移至澄量尊者背后,玉指凝结的冰刃距其命门仅余三寸。

  “坎位冰棱三息后至!”老者的喝声混着风雪,十二枚算珠突然嵌入雪地。

  游苏足下的大地突然剧烈震颤,他看见冰层下浮现出女子的倒影——那倒影竟在持着冰棱刺向她自己的后心!

  好在乾龙尊者也并非没有预警,这个命门来的太过容易,一直藏在她飞扬裙摆之后的三道冰棱在此时才露出獠牙,直将那澄量尊者逼得身形飞退。

  初次交锋以两人分庭抗礼结束,澄量尊者枯指划过“震”位卦象,“巽风解冰,离火融雪,尊主的冰系术法在老夫面前不过镜花水月!”

  寒风在废墟间呼啸,游苏被无形阵法裹住的身躯如坠冰窟,但这寒冰之阵却帮他挡住了外界更恐怖的威压。

  他看见乾龙尊者的冰棱在虚空中碎成漫天星芒,而澄量尊者的青铜卦盘却始终悬浮在胸前,每一道卦象都精准化解了致命杀机。

  这与在神山空原上奥数尊者与澄量尊者的战斗不同,因为此时此刻这两人是奔着杀人去的!

  亲眼目睹两位洞虚尊者之间的生死搏斗,游苏不由感叹能修炼到洞虚之境,又有哪个会是等闲之辈。

  “乾卦主天,坤卦主地——”老者喉间滚出低沉的吟诵,脚下卦盘骤然扩张,将大片大地笼罩其中。

  卦象交错间,每一片飘落的雪都成了他的眼,每一缕呼啸的风都成了他的耳。

  而乾龙尊者广袖翻卷,九条玄冰螭龙破空而出,龙吻喷吐的极寒吐息却在触及卦象的刹那,被“巽“位卦纹化作了绕指柔风。

  游苏攥紧墨松剑,饶是没有参战的他也能感受到来自澄量尊者的可怕压制力。他明明记得奥数尊者说过卦者不自算的规矩,可这老头摆明了是要遭天道反噬也无所谓,只要能拦住乾龙尊者即可!

  游苏见过首长老诛杀那位南阳洲洞虚修士的场面,寻常洞虚跟他这种级别的洞虚比起来并不比鲶鱼与鲨鱼的差距更小。但偏偏此时的乾龙尊者并非全盛之时,分去一半魂魄的她不仅没有那般镇压所有敌寇的实力,同样只剩一半的神魂也很难帮她维系长时间的决战……

  但生死之间的战斗不会等你恢复,老者枯指轻叩卦盘,地面轰然塌陷。乾龙尊者足尖绽开的冰莲尚未凝实,便被“艮“位卦纹吞入深渊。

  女仙踉跄后退,三千青丝掠过苍白的唇,一缕血线自嘴角蜿蜒而下。

  游苏瞳孔骤缩——那抹猩红在雪地上绽开的瞬间,他看见乾龙尊者指尖悄然凝结的冰晶符文。那些符文并未袭向老者,而是无声无息地渗入龟裂的井台。女仙绣着螭纹的裙裾在狂风中烈烈翻卷,仿佛一片不肯坠落的雪。

  “尊主何必强撑?”澄量尊者抚须长叹,枯发间缠绕着幽蓝卦纹,“你已不是之前的你。”

  乾龙尊者冷笑一声,足下冰莲突然炸成万千碎晶。每一枚冰晶都映出她苍白的仙靥,三百六十道身影同时结印,整片雪原骤然升起参天冰柱。澄量尊者卦盘急转,十二枚算珠化作流光没入虚空,在冰柱袭来的轨迹上织出青铜巨网——

  “轰!”

  冰柱与卦网相撞的刹那,游苏耳畔响起瓷器迸裂的锐鸣。他猛然抬头,发现那些看似凌乱的冰柱竟在雪地上勾勒出玄奥纹路——那是乾龙尊者五招之前“失手”轰入地底的冰棱,此刻正与雪地下的符文遥相呼应!

  老者疯狂拨动算珠,却惊恐地发现卦象显示的“未来“正在扭曲——乾龙尊者早将真正的杀招埋在了“过去“!

  游苏也是此时才明白过来,难怪她要步行进城!

  她不是找不到路,她是一路在刻阵!

  这个可怕的女人为了瞒过天机,连他也一起骗了!

  从这张偌大阵盘中如岩浆喷发般倒喷出满天的雪,乖乖待在阵中的游苏看着铺天盖地的白色差点以为是天塌了。

  雪蓦然停了,游苏终于再次看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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