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尊说了,我猜到你会来这里。”
女仙指尖绽放出幽蓝莲花,那些被卦象吞噬的冰棱突然从虚空中喷涌而出。
每一道“失手“的术法都成了逆转战局的伏笔,澄量尊者精心计算的防御阵型,此刻反而成了困住自己的囚笼。
青铜卦盘在冰雪交织中寸寸龟裂,老者枯瘦的身躯被掀飞数百丈,一路撞碎了这些已有百年历史的断壁残垣。
最终止住他身形的,竟是那口位处城中心的硕大圆井。
从这口东井城曾经的‘母亲井’中正源源不断的涌出邪物,它们面对澄量尊者这个送上门来的大餐兴奋至极,而呲牙咧嘴扑上来的它们却很快被冰封住。
奄奄一息的老人并未感激尊主大人的恩情,他望着这口已然漆黑浑浊的圆井,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幼童时和伙伴们围着井口垂钓,这在北敖洲可是一件稀罕至极的事儿。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井变了,人也变了。
“后悔吗?”女人看着面目全非的东井,怜悯般地问。
老人只是摇头,顺便咳出早已暗红色的老血。
“这些邪祟才是新时代的甘霖。它们会啃食掉所有无用的根须,让北敖洲逐渐茁壮。”
“吃完他们呢?剩下不也要去吃你们吗?北敖遍地都是邪祟,你们难道要自困于神山周遭?”
“尊主没见过雨吗?雨是会停的啊……先生会让这些邪祟回到海底,那时候的北敖如释重负,便会重生!”
乾龙尊者正要结印的手势猛然顿住:
“先生?谁是先生?”
可老人似乎已经再听不见她的问题,最后一枚算珠就藏在老者自己的喉间,风传来他临死前最后一句呢喃:
“娘,井水不冰啊……”
雪落无声。
乾龙尊者缓步走到老人身边,虚手替他阖上了双眼。
东井城的废墟在暮色中震颤,第三口海井轰然坍塌。
游苏看着女人弯腰捡起了什么,那竟是一粒被冻了几百年的粟米。
或许北敖本就不要高高在上的仙人,而是需要弯腰捡粟米的人。
游苏没有说话,在女人后仰倒地之前抱住了她。
第444章 倚靠而眠
雪夜的篝火在枯树下明灭,游苏将烤得金黄的雪兔肉从火上提起,油脂滴落在雪地上发出滋滋轻响。
他真的饿了很久。
本以为在千华尊者那里能饱餐一顿,却没曾想还没吃上几口就被这女人蛮横带走了。现在想来,在千华小狗那儿喝的几口茶反倒让他更饿了。
得益于这女人刚经历大战,这算是他们这趟堵住海井之行中难得的休憩时间了,所以这只在雪地里幸运活下来的雪兔便不幸地变成了他的盘中餐。
乾龙尊者倚着树干调息,素色裙裾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月光下她的脸颊仿佛泛着幽蓝的冷光。
“吃点?”游苏撕下半只兔腿,递到她的面前。
女仙睫毛微颤,苍白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看着被摧残至此的雪兔似有不忍:
“本尊已辟谷百年。”
“哦。”游苏随口应了声,将兔腿收回。
肉香混着松脂气息在冷空气中弥漫,他故意张大嘴作势要咬,余光瞥见乾龙尊者的雪颈轻轻滚动。
“等等。”她突然开口,眸子却在那只快要被送入游苏口中的兔腿上来回游离。
游苏故作疑惑,怔怔看向她。女人被游苏的眼神瞧得有些躲闪,但还是开口道:
“许久未闻烟火气,倒想尝尝这凡俗滋味。”
她并非贪恋食物,只是正值寒风呼啸、身心虚弱之际,身旁又有哄暖的篝火与志同道合的道友相陪。面对对方这伸来的好意,她又怎舍得拒绝。
游苏忍住笑意,将兔腿重新递过去。乾龙尊者接过时,两人指尖相触,游苏分明感到她的手有些冰凉。
女仙正准备小口咬下兔肉,却见游苏仍盯着她不放。她不由蹙眉,“你吃你的,看本尊作甚?”
“尊主想吃就吃,还怕我瞧不成?我是瞎子啊。”
这话给女人呛得说不出话来,暗道这少年颇也无耻,明明不是瞎子还总以瞎子自居,他是故意想看自己‘出尔反尔’来取笑自己。
好在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更不会让少年得逞,遂轻扬鹅颈,大大方方地将兔腿送入口中。
细雪落在她的鬓角,与唇边的油光相映成趣。
“如何?”游苏并没有取笑她。
“尚可。”她垂眸掩饰眼底的波动,“虽然只有细盐调味,不过我北敖洲的东西本就美味。”
游苏闻言苦笑,望着她染着雪粒的睫毛,忽然想起初见时那个衣袂翻飞的谪仙,此刻却像个偷尝禁果的少女。
他将剩下半只雪兔放在火上翻动,兔肉在炭火中蜷曲,油脂顺着木棍滴落。
“就算那些人的想法再自私。”他忽然开口,“我觉得那老头至少是真的这么想的,他是真觉得那样可以让北敖变好。”
乾龙尊者指尖凝着冰晶,将融化的雪水弹向火堆,她沉默了片刻,反应却出奇的平淡:
“嗯。”
游苏瞥了她一眼,料想她虽然亲手杀了他,但定然也是伤心的吧。
雪夜静谧,两人无话,唯有篝火在枯枝间噼啪炸响,跃动的火星被朔风卷向夜空,与雪屑交织在一起,恍若揉碎的星辰坠入雪原。
游苏将烤得焦香的兔肉撕成细条,油光在指尖凝成琥珀色的珠。
“那老头说的那位‘先生’……”他忽而开口,声音裹在寒雾里,“你当真从未听过?”
乾龙尊者凝视着跃动的火舌,仿佛要在明灭的光影中揪出某个蛰伏的影子:
“我掌北敖接近三百载,能在我眼皮底下谋划这等棋局之人,不该存在。”
“其实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些人口中说的先生就是你。”
游苏将松枝插进雪地,墨松剑的寒芒映出她眉间褶皱:
“你一直在担心是我自导自演?直到我亲手杀了他,才明白我不是他口中的那个‘先生’?”
“以我以前的见闻,你与那位先生彼此交织在这场大计之中,我很难不将你与他联想起来。”
女人不察地叹了口气,“有人借我振兴北敖的执念,在棋盘外又铺了张网。我比你更想知道他是谁。”
火堆突然窜起三尺烈焰,游苏将撕好的肉又递了过去。
“反正马上就要对上了,管他是谁呢。”
女人闻言怔了怔,旋即也是莞尔一笑,却没有再贪恋少年的口粮。
“说的不错,我已辟谷,你自己吃吧。”
游苏也没有跟她客气,自顾自享用起来。
“天亮便出发,待我燃起令符,他们会在长白城集合。”
“你不需要再休息会儿?”
“时不我待。”女人的眼神很笃定。
“会不会太急了?”
“他收着力量,因为他真的不想再破坏自己的故乡,否则我们不会那么快分出胜负。”她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说自己消耗不大。
游苏挑挑眉,闭口不再言语。他觉得一个人一旦决定要去拼命的时候,别人是没有资格去劝阻他的。
“倒是忘了问他,奥数尊者怎么样了。”游苏拍着落在肩头的积雪。
“他被关在辟邪司的天牢里,因为是他的弟子,所以他主动揽过了审问他的责任。他很欣赏自己这个弟子,大抵是不会舍得真的对他怎么样的。”
游苏闻言略微颔首,祈祷那个没正形的花道士不会受到太多的苦。
“你真觉得白泽能够团结神山的人?”他又问。
“你怎么比我还不信任她?”
那是因为我知道她还有一个呆呆兽人格啊……倘若白泽一直与那见龙宫宫主争夺身体的控制,游苏都觉得有些不堪设想。
似是感受到游苏对白泽的担心,乾龙尊者暗暗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酸涩。
为什么不是我先遇见他呢……?
“她虽然三十年没归山,但神山的变化本就微乎其微,连人都还是那些人。她知道的东西不比我少,就是用把柄一个个要挟,也一定能笼络到不少人。”
“但愿如此吧。”游苏浅叹一声。
“你们……是怎么从海底上来的?”女人略显小心地询问,倘若两人关系没有缓和,她定是不好意思问这些问题的。
“顺着你挖的海井。”
这个回答让女人有些尴尬,倒也不知这算不算变相的又救了他们,当然她也不可能真的恬不知耻地这般想。
“海底……是什么样的?”
“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那里竟然没有水,是一层漆黑的黏液包裹出了一个巨大的空间,里面能够照常呼吸,宛若一个为孕育邪祟准备的海中海。但里面太过诡谲阴森,我估计我与白泽根本都没有进入它的核心地带,恐怕只窥见了冰山一角。”
光是听这描述乾龙尊者就感到一阵心悸,不由后怕道:“这个发现足以震惊五洲,至少让我们知道海底真有一个邪祟的母巢,不至于报仇无门。作为五洲有史以来第一个从海底归来的人,你与她定会名垂青史。”
游苏却摇头,“不是第一个,在我们之前,就已经有一位前辈从海底上了岸。只不过,他似乎又回到了海底。”
这句话让女人瞳孔骤缩,仿佛比知晓海底真有邪巢还要震惊。她本想问游苏那人是谁,可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面容更露难以置信之态:
“你见到了她?她真的还没死?”
“我没有见到那位前辈,但是他留下了诸多石碑在海底深处。也是靠着记录各种信息的石碑,我们才能在海底死里逃生。我说他去而复返,亦是从碑文中推论得知。”
“这个疯子……”女人轻声呢喃,难掩心中震撼。
“他说是尊主邀请他从海井进入海底的,尊主可知他是谁?”游苏对那位前辈的身份大感好奇。
“她说是我邀请的?”乾龙尊者像是更惊讶了。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是她自己找上门来,说她来帮我试试这海井是否真的能通到海底。我甚至不知她是如何知晓我在此地挖井的,所以我当然不会让她胡来,可她却以暴露我的计划为要挟,我只好允了这个不怕死的女人。”
“女人?”
“是啊,但是像个男人一样,她的尊号是开山尊者。”
游苏蹙起眉头仔细思索,却并未在脑海中搜罗到这号人物。
女人看出他的困惑:“她这个尊号犯忌讳,叫人念都不敢念,可她却执意不改。再加上她出世时间很短,在两百年前她便销声匿迹了,故而后世之人并不知晓曾有这么一个特立独行之人。”
开山开山,这天底下最重要的便是那五座山。游苏听完甚至觉得乾龙尊者评价这位前辈特立独行还是保守了些,分明就是大逆不道才对。
“为何这位前辈会销声匿迹?”
“两百年前她一双赤手空拳打上恒高神山仙祖庙,无人知晓原因,但之后便再没人见过她,连这个尊号也渐渐被人忘了。如果是她的话,在自己的碑文上写成是被我邀请来的也便不奇怪了,她那般霸道的人,又怎可能承认是自己不请自来。”
游苏越听越是心惊,感叹天底下还有这种奇女子。
“可她为何要两次下海底?”
“没人知道她想干嘛,包括那次打上神山。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子,她才是真的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