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乃是此间最为了解天道之人,应该知道我所言非虚。而天道留你在人间其实也另有他用,那就是将你与天柱相融,稳固正气洲一方天地。
“张果,你为何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从云逸转到老天师身上,此时两名飞升境终于针锋相对,一股无形气浪扩散开来,几乎令整个正气宗为之动摇。
张果叹道:“你何时成了飞升境,又为何可以留在人间?”
袁灵官也不藏着掖着,回答道:“自然是阁主的手笔。”
“仙人境出手果然不凡,或许只有成了仙人境,才能真正跳出天道安排。”
“张果,虽然天柱可助你维持飞升境修为,却也将你永远困在了正气宗,只能驱使身外化身去人间行走。这样活着,你真的心甘情愿?”
老天师:“如此可保正气宗乃至正气洲稳固,我自然情愿。”
袁灵官冷笑道:“可你终究是人,就算你活了数千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心甘情愿却未必无怨无悔,你也会累。”
老天师重重叹了口气,并不否认:“的确有些累了。”
两人之间的谈话并不遮掩,天师府前后所有人尽数听在耳中,俱是震惊不已。
甚至于在这一刻,他们觉得覆天阁所作所为未必不对。
若是不能杀了那个天道,人间修士何去何从?
即便为此牺牲亿万生灵,那又如何?
但也有许多人观点相反,就算飞升已经成了一条“死路”,也不该让人间生灵涂炭。
若三界面目全非,就算成了仙人,又有什么意义?!
袁灵官说道:“天翻地覆已成定局,覆天阁的敌人唯有天道,我也不愿与你在此厮杀。”
张果忽然笑道:“呵呵,你这是想要让我自行毁去天柱?”
“如此一来,你也可以摆脱樊笼,两全其美。”
“我若不肯呢?”
袁灵官胸有成竹道:“正气宗坐落人界、地界的交界之处,以人间正气压制一切邪祟。可物极必反,刚过易折,这是正气宗数万年未曾摆脱的难题。”
张果脸色变得铁青,这是他最不愿触碰的禁忌。
袁灵官:“我已找到转正为邪的方法,只需一念,便可让正气宗上上下下尽数化为邪道。张果,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第436章 天翻地覆
张果与袁灵官遥遥相对,神情各异,前者悲切,后者痛恨。
两人曾经是最为亲近的师兄弟,更是数千年来相互作伴的至交好友,关系紧密不亚于骨肉至亲。
因此老天师尤为伤心。
老人悠悠叹道:“我看遍人间沧桑,早知人心变幻捉摸不定。我也知你苦心寻觅飞升,知晓天道真相之后必定心中不服。
“可我实在不懂,你为何要用整个正气宗要挟于我?即便我身死当场,难道这里就不再是你修行数千年的家、你的故乡?”
袁灵官高高在上,与老天师相比他容貌年轻许多,身着金紫之色贵不可言。可此时他神情除了愤怒、不忿,还有深深哀伤。
他反问:“你我皆是修士,一生所求不过飞升。然而勤勤恳恳数千年,人生所过之处遍地白骨,回首望去空无一人,只余自己,这是何等孤独?
“本以为经历诸多生离死别,总有一日可以超脱生死,永别轮回之苦。却发现天道早已把路堵死,原来飞升只是黄粱一梦,你让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张果的身体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袁灵官继续说道:“我自诩此生所作所为无愧于心,无愧于‘正气’二字。可天道为何报我以如此恶毒的下场?
“张果,你可知在我知晓飞升真相之后,夜夜梦里都会见到师尊。那一年正气宗恭送师尊飞升上天,本以为是天大好事,可如今看来……原来那是一场永别。
“正气宗已经不是我的家,我早就没了心中故乡,我只是这人间的一个孤魂野鬼。我不服天道,我要这三界天翻地覆!”
他越说越是激动,周身气息激荡,直接将场中修为稍差的那部分人掀翻在地,口吐鲜血。
张果无力反驳,嗫嚅着嘴唇问道:“为此不惜牺牲正气宗弟子吗?”
袁灵官答道:“我连自己的生死都已置身事外。”
就连云逸听了袁灵官这番言语,都觉得他未必是错。
覆天阁所作所为虽然荒唐,却并非毫无道理可言。
至于如今这个局面,其实也无关对错,只是立场不同。
袁灵官低眸垂眼,收敛情绪,面无表情道:“你若散道,我便留正气宗上下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随后一声刺耳大吼将其打破,袁多情扯着脖子喊道:“祖爷爷,不可啊!”
袁灵官眉眼一动,霎时一道金光从空中直落而下,饶是封默最先动身出剑,仍只是挡住了七八分力道,剩余一缕金色则没入了楚巧巧体内。
少女感应到杀机顿现,不顾一切以身相护,结果自己与袁多情都被残余金光刺穿。
“巧巧?”袁多情伤势稍轻,可怀中女子已是奄奄一息。
“勿要乱动。”苏青急忙护住楚巧巧的心脉。
事到如今,正气宗弟子终于彻底看清了袁灵官,原来这位龙虎山大天师竟可心狠至此。
若无楚巧巧牺牲性命相救,他连自己在人世间的血脉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
张果无奈道:“何必如此?”
袁灵官却说:“比起化为毫无神智的邪修,倒不如死掉干干净净。”
他眼神掠过在场众人,不屑道:“虽说正魔两道并未如预料中大战一场,今日就让正气宗弟子血洗你等也未尝不可?”
丘浩然、道乘等几位掌门俱是如临大敌,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袁灵官在正气宗修炼数千年,乃是当世除了张果之外,对本门功法最为了解之人。
而他想出的“转正为邪”的法子,也远远不是这群合道境可以破解。
眼看张果有所动摇,叹道:“罢了罢了,反正我这个老不死早就活腻了,你勿要伤害门下弟子。”
身边的姜红叶和钟宛心惊讶道:“老天师!”
张果面露惆怅:“我今日收了关门弟子,心愿已了,若是就此死去,倒也无怨无悔。”
云逸无奈叹息,虽然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还事先支走了修为较低的正气宗弟子,可面对天狼足以覆灭正气宗的这一招,他只能束手无策。
此时封默忽然朗声说道:“正气宗弟子何在?”
或许是这些年的修行,早已让身体熟悉了大师兄的声音,所有弟子顿时本能回应道:“弟子在!”
封默:“一旦转正为邪,便会神智不清,只剩杀欲……但是你我并非无法抵抗。”
“请大师兄赐教!”
“以正气诀在丹田气海设下禁制,只要失去神智便会发作,自毁修为乃至性命。我与姜红叶、钟宛心两位天师早已做好准备,就看你等有没有这个心气、这个胆量!”
众弟子:“有何不敢?!”
下一刻,只见山上山下的正气宗弟子纷纷盘膝而坐,手掐法诀,口中诵念道: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一时间人间正气为之引动,仿佛纷纷向着正气宗聚拢而来。满门弟子自愿设下禁制,若是被歹人控制,做出恶事之前,必先自尽当场。
面对袁灵官的夺命问题,这就是所有正气宗弟子给出的答案。
张果眼含热泪,听着那首听了无数遍的“正气歌”,本已苍老枯朽的内心,忽然泛出一阵难言感动。
半空中的覆天阁众人亦是为之震撼,此地正气之汹涌,竟然隐隐已有压制“覆天绝地大阵”之音。
果然无愧人间第一宗门!
袁灵官看着这群弟子,放声笑道:“真是一群蠢货,这么多年过去了,正气宗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他神情狰狞,分明才是那个转正为邪的人!
众弟子只是抬头看向那位昔日备受尊敬的龙虎山大天师,
一双双眼睛情绪各异,有恨、有哀、有愁,唯独没有怕。
袁多情见状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老天师随手甩来的衣袖拍飞,身影冲散层层云霭,好不容易方才稳住身形。
张果于众目睽睽之下,身影凌空而起,飞到那座“覆天绝地大阵”的中心之处,亦是杀机最为浓郁的地方。
他前所未有的高大,此时看向众弟子的眼神满是欣慰。
“自三万三千年前正气宗创立,以守护正气洲为己任,世间经历无数沧桑,人间生灵涂炭,唯独正气洲数次历经生死难关,至今完好无损。
“我修行时日甚久,至今思来已记不清。纵得天道青睐,以飞升之躯强留人间,其中苦乐冷暖早已千万次咀嚼,不剩什么滋味。
“到头来,只觉自己不过天地之间一过客,举杯月影婆娑,故人零落无多。”
老天师体内忽然迸发出一线通天彻地的金光,随后不断放大,渐渐变成了天柱的模样。
整座正气宗尽皆被笼罩其中,正气洲的人们更是遥遥看向那座护佑了一洲之地无数年的仙山。
他们仿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神明,捋须叹息。
张果说道:“正气宗可以没有张果,可以没有诸位天师,却不能没有你们。人间可以没有天,没有山川海岳,没有雨雪风霜,却不能没有一口正气。
“如今三界动荡,人间正值大争之世,一步踏错,生死难说。可越是此时,正气宗弟子便越要守住一口心气!
“休要听人说什么物极必反、刚过易折,做一时好人易,做一世好人难,此难不亚于修行飞升!
“正气宗弟子,听懂了吗?”
众弟子应声道:“弟子拜谢师恩。”
张果洒脱笑道:“既然懂了,就莫要做扭捏姿态。正气宗并非因我而生,自我走后也不会消失在人间!
“从今日起,再无龙虎山、神霄道、风露门三脉之分,封默当是唯一的大天师,你等需齐心合力,共渡难关。”
天柱凝聚成型,这一次没有飞升境攻打天柱引发惊天动地的声响,而是从内而外传出碎裂之声。
张果轻振衣衫,目光依次看过封默、江妙锦……等一众正气宗弟子。
再到云逸,他微微颔首。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人间唯一的老天师,高不可攀的飞升境。
只是一个活得太久,故而有些疲倦的老人。
最后张果看向袁灵官,似笑非笑道:“如此安排,你可满意?”
袁灵官脸上并无笑意,反而作揖道:“多谢……师兄成全。”
“转正为邪易,由邪化正难,依我看你才是正气宗上上下下,受伤最深的人。你啊你啊,为何有话不肯好好说呢,你我相识数千年,我这个做师兄的,何时让你受过委屈?”
袁灵官眼皮、嘴角俱是止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你恨师尊看似飞升得道,实则一场大梦,有如梦幻泡影,却忘了他还养了你我。你也恨我与天柱合为一体,再难分离,一生一世都被困在正气宗动弹不得,却忘了我还有你、还有你们。”
“灵官,前路凶险,师兄也看不清楚,你且慢走,好自为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