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哪怕是这特意打的马虎眼遭人当面窥破,康大掌门也都未变色,只在他心头轻咦一声:
“这事情他怎都晓得了?费家人不是都在言这位公爷近来都不理庶务、只一味修行么?”
不过康大宝这反应却当真不慢,但听得他轻咳一声过后,便就又坦然言道:“那许是公爷听岔了,卑下适才所言的就是他家有一十一位殿主、非为上修。”
匡琉亭倒也不与康大掌门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毕竟在山南道待了多年过后,前者都已褪去了许多源于贵胄出身所带来的骄矜味道。
若他还是从前那位初临云角的南安伯,可真似个列进仙班的人物,自是听不出来康大宝这话是备着漫天要价之前备好的措辞。
但见得匡琉亭又拾起来了手边未刻录完全的玉简,垂下头去的同时刀笔刻录的沙沙声亦也响起。有意无意晾了康大掌门一阵过后,匡琉亭才又淡声言道:
“要什么直接讲便是,莫要遮掩,兹要是能给的,本公什么都能给。”
“公爷,那公府牙军.”
匡琉亭这时候回话倒快,但却头也不抬,即就冷声应道:“公府牙军?那要不要本公随你一道去下了宪州?”
“卑下失言。”
“你放心就是,本公晓得你那小气心思。若是不出所料,此番你之对手、当也只有鬼剑门一家罢了。”匡琉亭言到此处倏然一顿,再开口时候意味深长:“那黄陂道再小,却也不是一个小小的云泽巫尊殿,便就能只手遮天的地方。”
“这是黄陂道出忠臣了啊!”康大宝听后登时眼神一亮、明悟许多,继而又在心头想到:
“如若这般,那今番好像也算不得什么苦差事。且若仅是一鬼剑门还要拨付资粮,公爷莫不是在借此来贴补我家?”
毕竟多年来他康大掌门缴到匡琉亭手头的资粮摞起来了,怕要比小环山还高一截,可从公府府库中领得的物什,却真是算不得多。
到底能从公府府库拿取资粮的机会确是不多,康大掌门自是不舍得放过。
几息过后,康大宝念头一定,便就又开始盘算了起来
————三月后、宪州
冰粒卷着寒风割过修士们的脸,二十余道青色身影在齐膝深的雪幕中蜿蜒成线。
队伍前端的老修每走三步就要扬起符咒,明灭的赤光勉强撕开一隙视野,转瞬又被呼啸的雪龙吞没。
队列最末的少年咬着束发青绳,睫毛上的冰渣压得眼眶生疼。
一面色青紫的少年正双目无神地盯着前头师兄背的玄铁重剑,剑鞘末端的红穗早就冻成珊瑚般的硬块,随步伐规律正有气无力地磨蹭他自己的肩胛。
忽然,就在一阵皮靴踩进雪窟的黏腻声响里,忽然混进金属刮擦的锐鸣——
原来是少年斜前方的一一看不出婀娜模样的婀娜女修,因了灵力不济、乏力踉跄着踢到了冰层下的山岩。
一身嫩肉哪里扛得住石锋,女修半截裤管登时洇出殷红颜色。
这大雪混着冷风要比刀子还利,这一列低阶散修可无多少人还有余力心疼这坤道。
为首那老修心肠要比冰雪还硬,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女修一眼,只是又燃了一道符箓,低喝一声:“换阵、持玉。”
嘶哑的号令须臾间淹没在风雪里,二十余人却未慢待,阵型随之一变,又各从怀中掏出来一枚暖玉过后,才似给这阵中之人都添了分生气。
那老修值此时候,方才长出口气,随手摸来一丸丹药,胡乱给地上那女修喂了,也不做安慰鼓励,更不看后者眸外那层层冰霜、只是低声言道:
“徐娘子,上宗发令要我仙桃谷五家旬日内就要奔赴堂县集结听命。可今日都已是第五日了,路程却还未行到一半。这失期之罪,是要除家灭族的,实是等不得你了,若是再起不来,便就真要陨在此处了。”
这声音虽低,却似随着寒风钻进了每个修士的耳朵眼里,听得他们本就颤抖不停的身子更颤一分。过后却也无人停下脚步,便是回头的都算少数。
少年人与那坤道有些交情,只听得身后似是只跟来了一个脚步声,便连感慨的力气都是无有,只得鼻子一酸、如头行尸一般,紧跟着已经赶到队首引路的那老修手中符光、麻木行进。
好在天老爷似是下雪下得累了,行进到晚间时候,这凌冽的冷风才总算止住。众修也终于可以稍松口气,不消将大半灵力都用在护持己身上头。
当然,倒也无人因此现出庆喜颜色,毕竟只刚才这一路,他们便就又殒了两个同伴。
少年人卸了口气,却都已记不起曾经钦慕过的那位邻家小娘才被大雪收了性命,即就挨着师兄那柄玄铁重剑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少年人是被师兄拿剑鞘轻轻拍醒的。醒来之时,却是被久违的阳光迷了眼睛。
“晴了!”
怨不得少年人惊喜,他这声惊叹方才出口过了盏茶时候,领队老修便就已从储物袋中掏出来了一艘破烂不堪的小型飞舟。
“总算不消再靠着两条腿赶路了”
众修登时士气大振,这才对嘛,如若还跟之前一般赶路,便算是真到了堂县,怕也没几个人能为上修效命。
待得老修驾着一船修为参差、甲具不齐的乡党行至堂县校场时候,欣喜之色才生不久,却又觉察出空气中的一丝凝重味道。
“我堂县毗邻州治,那什么重明宗总不可能都打到了这里了吧?!这.这有一个月工夫么?前番发令时候,不是还讲无剑老祖已经重创了重明宗那善欺妇人的无德掌门,怎的就.”
“坏了.”
细想着一路行来城中修士来往匆匆、神色惶恐;又看着校场中的士卒锐气全无、如临大敌,这老修便算还未筑基,却也活了近百岁,哪还不晓得现下两方战局若何?
只这时候悔也无用,便只得候着一大肚真修提着名册过来验了姓名。
一番点下来,却是令得那大肚真修面色更加难看:“抵隆才到、还缺额子,你们仙林谷五家当真好大胆子。”
老修壮着胆子解释言道:“仙林谷五家不敢敷衍半点,出发前确是三十人,只是路中风雪太大、这才殒了五个。”
“嗯,原来如此。”大肚真修面色稍稍转好,却仍未忘记告诫:“尤需得将身殁之人份额一并做好,待得山南道的恶贼退去过后,宗门自不会忘记奖赏尔等忠心。”
言过后,大肚真修却也不听老修要讲的忠心之言,只催着后者去营中领取甲械金鼓。
只是入手时候,这老修却又大惊失色。他有些失态地猛抓起那书办的袖口急声问道:“劳驾道友,可是出了什么事,今番怎的发了全额?”
那书办不接话,只与老修一指悬挂库中,一张与大肚真修都有几分相肖的人皮,即就令得后者登时哑火、默然走出。
毕竟依着书办所言,再有两天时候,大肚真修便就要带着他们去相援鬼剑门。那么此番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这两日老修也无心思操练,只忧心忡忡地盘算着将来故事。这番确能看得清楚,鬼剑门这艘大船是要比他自己那艘服役过三甲子的飞舟法器还要更破。
不过就在他们即将踏上行程前不久,营中却就传起来了重明宗队伍已经破了堂县的消息。
知情人所言血腥得很,事实也确实如此。便连那大肚真修不久后就被抬回了营中,别的地方还好,就是其龙根,据传是被一头金毛老驴扯了下去。
主事之人重伤未愈,这营中自是乱象频生。待得好容易才由另一筑基、大肚修士的副手暂代诸事,还未出行,即就已见得人家重明宗队伍已经打了过来。
“甲队、甲队,锋锐上前”
“丙、丁二队吩咐分列寻敌,不得星散!”
“乙队引其余队伍,与我一路。随时准备随甲队压上去。”
老修看得到一个比娘们还要俊俏几分的骑驴男子正在对面呼喝不停,看得到对面修士身上甲叶固然斑驳,阳光烧灼之下,却要比老修才从营中领来的那些样子货还要还要亮个几分。
只是营中修士的士气,却要比雪花还消融得快上许多。
最先在那少年人眼前陨落的,却是自家师兄。后者持玄铁重剑却被人一道斩做两截,剑鞘末端的红穗颜色又重一分。
只是他眼泪都还未夺眶而出,一则新的消息,便就又已在营中随着修士们奔走、流窜时候疯传起来。
“鬼剑门掌门无剑上修被重明宗康大掌门三戟收了性命,宪州尽没!”
第557章 执棋之念
————一日后,堂县
大股由高阶灵器生成的残焰还在碎裂的城墙缺口涌个不停,本来刻满灵禁的城门是被大股锐士合力撞倒,此时都歪着身子嵌进了黏腻的焦土里头,上头那数不清的符咒残灵好似蝶翼、全无章法地四散落进了一个个血泊里头。
城门边的青石板间正密布着一条条虬曲的紫黑色瘢痕,这源于因护城阵法崩碎、反噬而生的毒火。
直令得整座城邑的街头巷尾都是冒起灰色烟气、活似个只蒸人命的竹笼。
道旁那些龟裂的沟壑里密布着人血脂膏,也跟着被那毒火炙烤出来一阵焦糊味道,呛人十分。
这味道城中各个八角井都在喷涌着出来的腥臭交织一起,刺得正在城中哀嚎的大批黎庶都是睁不开眼亦无办法、只得恸哭不停。
堂县怎么也是有五六个筑基家族、十余个真修驻守的大城,从前任谁也未想到,这等大城居然被连位丹主都未见得的队伍一日即下,也连累得这些修士血裔做了板上鱼肉。
这哭声愈来愈烈,只令得看管这些凡人的松风义从听得厌烦了。
他一才从战阵上捡了命回来的人,哪会有什么好脾性,遂就一亮法器,念着正好杀一儆百、自可清净。
只是他手中灵决都才掐到一半,即就又听得一旁有人说话。
“好了好了,城既都下了、又何苦遭些杀孽,”
尤小宝因了资质所限、修为不高,不过胜在资历颇老,是以在义从中威望也是不低。待得他轻言发声了寥寥几字了,即就将麾下义从的刀戟劝得收了回去。
不过对于那些凡人生死,尤小宝本来也并不怎么在意。但是见得了此景,多少生出些恻隐之心、来提点一句倒也不难。
尤小宝出声过后,便就也不管那义从动作,只是又将目光转回其身侧,那些被鬼剑门强征来的一众修士上头。看过两眼过后,觉得其中有个少年面相稚嫩,与其子颇肖,确与也是有些唏嘘。
这些人中,可不乏鬼剑门下属的宗门、世家修士,竟就这么成了待宰猪羊。
现下想来,当年他尤小宝若不是为了给师父求药、应了重明宗相召拿命换了个前程,自己又哪里有能居高凝视这些人物的机会。
好在他这自得之意在心头停留不久,便又开始感慨起鬼剑门这金丹门派甚是无德。
只这些小家小户的人金鼓不知、旌旗不识,又从无操练,是如何能见仗?鬼剑门为求自保,当真有些不择手段了。
尤小宝所属的松风义从便算难与青玦卫、赤璋卫两支队伍犀利,可这么些年来着实也很经历了些大场面,又是在袁晋的督促下勤练不缀,自不是这堂县守军能比。
“怨不得自守军溃后,这些人家遣来的族兵都不禁用,只是一个照面便就被我们下了堂县,当真孱弱。”
他正感慨着,便见得有一义从自大营而来,行礼言道:“队主,上宗何执事召你相见。”
“何执事?”尤小宝精神一振,平复一阵心情过后,才朝着那义从颔首应道:“这些溃卒替我看守紧了,上宗是言有用、不可死伤过甚。”
“是”
尤小宝行到大营时候,被重明宗派来督战的何昶正在与松风义从中的几位副将说话,见得他来,何昶倒也不做赘言,只是沉声开口:“董佰将重伤不治,所留一应事情、暂由尔代。”
话音刚落,挨着何昶的那头金毛老驴便就轻抬眼皮、将尤小宝看过一眼,随即又垂首打起来了瞌睡。
听得消息的尤小宝却是又悲又喜,毕竟佰将董虎虽算得贵家出身,但对于前者却也有过不少照拂、殊为亲近,总不能似等闲人物身殁一般默然麻木。
他愣了一晌,这才反应过来恭声领命。
不过何昶却也无暇顾忌这尤小宝是何心思,盖因这惯来喜欢身先士卒的董佰将,论起来可是其二舅袁晋的妻族。
他正为恼此事呢,是以也懒得令尤小宝退出营外,只是又与几位副将说起来了过后安排。
“地师都就位了没?城中暗渠、城内毒火要何时才能清理干净?所需资粮、人手,尽可以提,只是不得慢了,免得误了过后安排;
“丹师不够?我已去信齐师妹,待她来后便好。”
“叮嘱右营出去清剿残敌莫走远了,那外头还有些”
何昶虽还未筑基,但到底身份尊贵,是以即便这些松风义从副将都是颇为出众的真修,却都不敢因了前者修为低微而慢待半分,反还要老实到颔首不停。
这却也是重明宗要何昶前来的用意,毕竟重明宗人手用起来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除了带着假丹去弹压其余诸县的段安乐等人之外,这来堂县的差遣,倒是只有何昶最为合适。毕竟这些义从明面上自是乖顺,可领头几个真修却也是人老成精的人物。
但是何昶这康大掌门唯一外甥的名头却也能算值钱,靠着这名头,便算这些真修硬要阳奉阴违,却也得在事先掂量一二。
加之那金毛老驴这些年也不晓得是不是开悟了、修行起来速度确是骇人,现下都已是二阶上品灵兽,都足以为何昶压平好些不服了。
何昶不是个善于理事的性子,待得他将堂县城中诸事议好了,都已算得有些厌烦,想了一阵过后,便就又唤过身后的唐玖,出声言道:
“唐师侄,且上来与列位道友讲一讲过后之事。”
“是,何师叔。”
唐玖作为重明宗八代弟子中的翘楚,一身本事却是硬扎。
堂县破城时候,拢共都才不到十个鬼剑门附庸真修脑袋可收,却就被这么被他抢在一众经年筑基前头摘了两个,当真难得。
是以换做他来说话,众修亦是听得殊为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