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音刚落,段云舟却才有胆子开腔:
“回师叔祖,家父信中虽未明做交待,但字里行间里头却还是属意小子上阵。小子受宗门栽培、才有今番景象,固然感恩师祖体恤照拂,但小子若是在此时候落于同门之后,却是愧怍重明二字、汗颜十分。”
袁晋听后发声轻笑,眉眼间的满意之色却还又浓了几分:“好孩子,既如此,从州中再募义从之事,便就由你暂代去做。
一应善功赏额照比从前拔擢半格,便是散修也可应募。这回勿论是资粮女子、还是灵脉洞府,都可许得。”
段云舟仔细应了,心中倒也明了都险些被掏空的重明宗,将来是要如何拨付这些资粮女子、灵脉洞府。
毕竟这重明宗没有的东西,云泽巫尊殿多少也是有一些的。
袁晋复又简单交待几句过后,再一挥手,段云舟便就再施一礼,退出堂外。
值这时候,袁晋才又摩挲起一直贴身放好、早已烂熟于心的《澄心度厄慧海悟真经》玉简,紧皱眉头:
“倒也无用,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竟还是难得为大师兄分忧.诶,还是得另想办法才是。可到底又有何办法.”
袁晋这念头越聚越浓,待得他再合目念咒时候,却是不晓得是从何处出来了一与袁晋面容相肖的心猿虚影。
这心猿虚影不做开腔、亦不动作,就这么投影在后、满脸惨笑。两只鲜红的眸子足有茶碗大小,却就这么直勾勾地锁在袁晋背后、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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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云舟未做休息,很快便就开始凑齐班子做起来征募义从之事。
所谓义从,却与乡兵有所区别。后者赤条条地来应募旁人都无话可说,每岁还能领得灵米、年俸;
而一般而言,这做义从的却是需得自备资粮、甲械、部曲,要舍了性命于战场立功之后,才能视情况乞求主家真能兑现那些丰厚报酬。
这于义从而言,可是全无保证。白辛苦一场倒也还好,尚能自认倒霉,但若是伤了、死了过后有无人管,却要全凭主家良心。
是以旁人常言大家大族征募义从为其效力、是与抓夫无异,在大多数人看来却也有些道理。
征募义从算不得个简单事情,可于康大掌门的重明宗而言,这事情难度却要小了不少。
固然康大宝这“善欺妇人、睚眦必报”的名头都已深入人心,可辖内各家勿论对其观感如何,却也不得不感慨其确实令得云角州大部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比起这周遭大部主事之人,康大掌门倒也能勉强算个良善之人。论及“信誉”二字更不消讲,康大宝足称得有口皆碑,怕是比秦国公府里头那位还要值得人钦服一些。
是以有了康大掌门的名头来做背书,段云舟这差遣倒也是做得顺风顺水。不出三日,这由袁晋定下来的额子却就已经被填满大半。
这里头不仅有云角州本地修士,摘星楼与秦国公府辖内亦各有修士来投。
不是两家辖内无有其余人家大力征集义从效命,但毕竟寻常人前途晦暗不明、只有这烂命一条可赌。可若真要拿这性命去拼得道途、资粮,自是要寻一个值得信重的主家更为划算。
段云舟初时还大喜过望、来者不拒。可录到后头时候未见得应募人数变少,却也又开始拣选起了这些修士的功法、法器、修为,这才勉强将这汹涌而来的热情压了下去。
有重明宗这块牌子镇着,倒也不虞外头那些筑基真修是有如何桀骜。
段云舟倒也不需留恋在这案牍之间,只将记录差遣交给了一老练师弟,自己则打量起来了长长的应募队伍。
其中修为孱弱、木讷默然者有之;煞气浓厚、满脸横肉者有之;面若冰寒、明眸皓齿者亦有之。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本就是无可置喙之事。但重明宗能够将这些形形色色之人编做一路,却也是有些本事。
不过看过一阵,段云舟却是在人群中见得了两个熟人、面生诧异:“杜师叔、莫师叔,您二位怎么也来了?”
无怪段云舟惊讶,莫苦与杜青二人现下都已年过百岁,特别是后者都已百二十岁,正是元气溃散时候。
这关节却也凶险,说不得今日还能与人斗法、翌日清晨却就已无声无息地死在塌上。二人来此地方,却是扎眼。
此处人多嘴杂,不好多谈。段云舟便将二人与其所带子弟请到静室里头,斟茶说话。
莫苦岁数大了,眉头胡须都秃了大把,话却是越来越多,但听得他开口言道:
“掌门他老人家特施恩典、不要我等告老之人应募,总要将家中子侄尽都送来。他们资质不佳,难入得宗门门墙,不来应募,在外也难求得为宗门效力机会,却是不美。”
杜青现下口条比不得莫苦利索,倒也不争着开腔,只是与段云舟指着身后穿着杜家法衣的数名年轻修士,显也是与莫苦一般意思。
段云舟见得此幕稍显讶然,盖因如莫、杜二人这样资历颇深的返乡弟子家中是何境况,前者多少也耳闻了些许。
是以段云舟这时候也大略看得出来,这二人几无半点保留,真是将家中弟子尽都托付了出来。段云舟还未接话,便就听得莫苦又开腔言道:
“家中还屯有些甲械灵米、灵丹符咒,多是众师兄弟念及旧情再三送我。这番亦也都捐给了宗门,总算能尽些绵薄之力。”
“这哪里使得,师叔家中还需得经营.”
“师侄错矣,若没有宗门栽培,莫苦孑然一身、无亲无故,说不得早就已烂在了哪个不知名的墟市里头,哪里还有‘家’这一字。”
莫苦笑了一声,这时候的杜青却也就低了些声响,毕竟后者可真难如其这般大方。
但听得莫苦过后却又笑道:“不过暂代善功堂那位后生却有些意思,还给我一张捐票,是言战后宗门会连本带利送还回来。他不晓得莫某人若真是这般受了,将来又还有何面目去见周长老?!”
“二位师叔忠义之心,小子定会呈于师祖、列位师叔祖知晓,届时定”
杜青沟壑纵横的面上才生出些笑意,段云舟这冠冕堂皇之话就被莫苦拂手止住,后者品了口面前这碗足能令整个麻朵岭莫家一众修士挣上一季才那能换得的灵茶,随后才淡声言道:
“却不晓得是不是段师兄特意教予你与外人说的这些套话,莫苦固然无用了些,但人前邀功之事,却还是不屑于去做的。
说这些,不过是因了你我是亲近同门,但可千万莫去外头言语,免得下次我再见得一众师兄弟的时候、遭了笑话。”
段云舟听得缄默一阵,沉吟许久过后,这才拜道:“云舟失礼、还请莫师叔莫要怪罪。”
杜青心头叫苦,他自晓得段云舟自小是被荣养大的,便连康大掌门都曾多番指点。是以哪里会觉这本该年轻气盛的新晋真修所言,尽是发自真心。
念及此处,杜青便就忙转头竭力与莫苦施以眼色。孰料后者便是见了段云舟拜礼致歉,脸上表情却未转好,反真如一宗门长辈一般神色。
见得此幕非但杜青愈发心急,便连麻朵岭莫家、葱岭杜家的几名年轻子弟、赘婿,都是面色惨白。
他们从前可不晓得向来小心十分的莫苦,面对一筑基真修,居然也能这般刚强。
不过莫苦在这时候见得段云舟未得准允却未起身,这心头火气即就登时散去大半。
这才又将语气中的怒意减去些许,继而言道:“好叫师侄知晓,我等外门闲人得师门恩典告老还乡、立族繁衍子息、教养门人。其一固然是掌门仁德、其二则就是要为重明道统开枝散叶。
平日里头,散居各处的师兄弟们或也无有不曾有过怨怼。但值此时候毁家纾难、散宅倾家之人却也不在少数。”
莫苦言到此处一顿,也不顾杜青老脸微红,即就径直言道:“寒鸦山四百余家那各坊各保、云角州一十三县那各乡各镇,又哪里没有重明弟子落户看守?
各地运来的灵谷恨不得布满整州驰道;各处请来的善习丹师、器师几要轮不到地火来用;各家子弟固然难堪大用,却总有些血勇,总能为我重明弟子挡些锋刃”
言到此处,却见得莫苦深吸口气,上前轻扶起段云舟来正色言道:
“段师侄,望你要晓得,我等固然无用了些,但到底亦是重明弟子。宗门兴废与否、道统昌盛如何,我等与你一般关心十足。”
这时候的段云舟却也是一脸愧色,正待再言些什么,却见得莫苦业已起身要走,即就伸手要留,可后者却还抢先开腔:
“师侄是要做宗门大事,不好将时间用在我们这些人身上久了。莫某本也不忙,只是现下麻朵岭尚有两亩火荆果炎气不足未收,我回去守个三天便就差不多少。
这是味费力不讨好的药材,现下偏又难买,二亩火荆果足能换得一件紧俏的上品防御法器,可不能耽误了。”
莫古言过之后,也不与段云舟再言语些话,正要独自迈出堂外,也不知其陡然间想到了什么,即就转回来告诫好自己带来的一众子弟:
“放心便是,我重明宗辖内物阜民丰,却不是那些民生凋敝的小宗能比的。那云泽巫尊殿又凭什么来争呢?云角州众修是有奸懒馋滑、是有卑贱粗鄙,却也晓得今时今日境况若何,还在摘星楼与公府之下又是如何?!”
“尊家主令,”
这时候莫古才转过头来正色与段云舟言道:“某也晓得家中子弟未必成器,这事情还需得师侄高抬贵手、与他们一个为宗门效死的机会。”
莫古的语气倏然间又重了几分,继而继续言道:“放心便好,他们丢不得人。放心便好,只要掌门他老人家再发恩典,那我们也还握得稳飞剑。”
听过这番言语段云舟此时内中却再无半点指摘意思,竟就真被莫古这肺腑之言震得缄默下去。
最后他面上亦也现出正色,因前番看低二人的悔意,亦也在此时候从心头汨汨渗了出来。值这时候,段云舟却才真实体会到,过去康大掌门硬要外门弟子年过九十下山修行是做何用。
“是了,正如莫师叔所言,云泽巫尊殿,是凭什么来争.”
第571章 阳明阵前血
日昳时分的阳明山,像被上天打翻了胭脂盒,层层叠叠的霞光漫过青灰色的山巅。
最外层是熔金般的橙红,贴着山脊线流淌成河,把山顶大殿的飞檐染得透亮,檐角铜铃在光流里轻轻摇晃,映出细碎的金斑落在阶前青苔上。
看得此幕的叶正文倏然一怔,如不是现下云泽巫尊殿大军陈列在外、阵内各家子弟业已死伤一片,只眼前这幅景象,或就能拿来佐一餐酒。
一缕残阳落在脸上,他低下来头,目光甫一挪到手中玉简,面上那一丝闲适神情陡然消散,继而快步递予康大宝手头。
后者接来淡淡一扫,只觉那玉简正在渗血,痛得他心头一紧,却也面色如常地按捺下来,转手又传到了身侧的不色手中。
“长史请过目。”
不色这时候哪还有胆子视康大掌门如从前那孱弱晚辈,忙不迭腆着肚子挪步过来、双手接过,只是粗略看了几眼,即就唏嘘起来:“贵宗当真忠义。”
“为国尽忠、我辈本分罢了。”
康大掌门语气里头未见情绪,过后却言:“只是重明宗羸弱不堪,独自相抗云泽巫尊殿确有力有不逮之处,还需得长史传予公府,好叫列位大人知晓。”
“武宁侯放心便是,此间之事,老衲定会一字不落地呈于公爷。”不色拍着胸脯将此事应下,康大宝也不多言语,只与前者再交待道:
“黄米那厮暂停攻势,却不晓得什么时候又要动作,烦请长史在居所养精蓄锐,以待战时。”
“那老衲便先告辞,”不色目中喜色一闪而过,甫一拜别过康、叶二人,即就快步退出殿中,自回洞府。
待得人走过一阵,一直缄默的叶正文才就感慨言道:“这老僧结丹过后,怎么较之当年还要少了许多进取锐气?”
康大宝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随口接道:“人各有志、不足为奇。”他转过头看向段安乐,出声发问:“前头一应缺口可算清楚了?”
“师父,徒弟都算清楚了,”段安乐亦呈上来一枚玉简,
“制式甲械黄米临阵之前才由商队从家中转运过一批,缺口还少些。不过各样灵符、各式丹丸却是短缺得厉害,军中的符师、丹师不足,难得弥补。”
“嗯,公府那边,过些时候多少也会来些援军,将这消息也与众弟子言述清楚,只言撑得过这一阵子便就应有尽有。”
康大宝倒也不憷云泽巫尊殿的兵威,这经年大派的弟子却是老练难敌不假,不过他到底也呕心沥血经营了重明宗这么多年,现下也算得是精锐尽出,兼又有阳明山地利在手,黄米伽师若想一战而下,却是几无可能。
不过黄米伽师这番却是发了狠的,他又回想起来玉简上头所列名目:
“陆家主陆芸娘身殁、马家主马彦松身殁、寒山派长老周昭义身殁、云谷章家大长老身殁、风石方家二家主身殁、郑家主郑泰白重伤、石山宗掌门卞浒伤重不醒”
这玉简上字字泛红、除却这些重明宗辖下的要害人物之外,重明宗亦有五六真修殁于阵上、二三百练气死伤。
这战损固然比起云泽巫尊殿是要好些,却也令得康大掌门有些肉痛。他好半天才从麻木中抽脱出来,继而又淡声交待:
“卞浒道友重伤难醒,老叶你过后便将这伤药与石山宗送去。同时也要放出风,我属意是由元禾暂代石山宗诸事。”
“好,晚些时候,我便亲自送去。”
叶正文这时候也不觉康大掌门做事直接,毕竟石山宗现下都已算得重明宗辖内实力最强的几家门户之一。
既是卞浒一时不察,落到对面数位同阶的围攻之中,弄得个重伤难续的下场,那么接任这掌门位置的,自然也没有不是贺元禾的道理。
且这道理,石山宗内其余丹主、经年真修自是都该早早就想清楚了,不消康大宝再来为故友之子担心。
“老叶你这些日子莫上战阵,新制的蜃气屏也已备好,专行考功之事便是。将这人心稳住,却要比摘几个假丹脑袋还要重要得多。”
“晓得了,”叶正文肃色应过见过康大宝催他下去,便就退出堂内。
段安乐手头事多,本来也要告辞,却被康大掌门伸手拦下。待得他近到后者身前,便听得康大宝开腔言道:
“去与荣泉告诫一二,现下还未到山穷水尽时候,我平日里头邀买来这般多的人心,却就是与你们当刀子用的,却用不着阵阵冲杀在前。”
康大掌门这话当真露骨,非是亲近人也绝无可能听得。
段安乐听得面色微变、脑海里登时回想起康荣泉当先堵在阵法豁口,迎战云泽巫尊殿假丹的情景,也是渗出来好些冷汗。
他正待恭声应了,却又听得康大宝再开腔言道:“你亦是如此,本该是叫你留在宗内好生修行,偏手头却也难离得你,也不晓得你是将《绛珠通明真章》领悟到了何等地步?
若是你现下都已未有游移不定,那么待得此间事了,便就早些留在小环山开始转修之事。如若你能真将这担子接了过去,为师我也好真就清闲。”
段安乐心头五味杂陈,最后却还是未有表现出来,只是恭声应道:“徒弟遵命。”
在段安乐走前康大宝又在发言:“去吧,下去好生做事。新募的义从才到不久,尚缺编练,你将云舟带来我处,也好悟一悟张祖师留下的练兵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