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从后面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哑巴金猝不及防,一下扑进了屋内。
竟无一人发现哑巴金身后的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待纷纷转头去看时,却见眼前迷雾翻涌,道道锁链齐出,眨眼间就把所有人捆得结结实实。
冯绣虎对顺子说道:“别挡着门,迎客了。”
顺子依言侧身让开,锁链将众人全部拽进了屋内。
冯绣虎最后一个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本就不宽敞的房间一下塞进这么多人,顿时显得格外拥挤。
冯绣虎埋怨被挤在墙角的掌柜:“瞅瞅,这房间小成什么样了?你自己觉得舒服吗?”
掌柜和其他人一样,嘴被锁链捂着,只能一阵支支吾吾。
噗通一声。
唯一没被束缚的哑巴金果断跪下了。
他诚心求饶:“马二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之前是我瞎了眼,不该在您面前造次,您且放我们一马。”
“不急。”
冯绣虎笑嘻嘻扶起哑巴金,把他在床边按着坐下:“先给我说说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哑巴金脸色微变:“什么计划?”
冯绣虎笑着嗔他一眼:“见外了不是?就是你们在密室里讨论的那事,我听了好半天听得没头没尾,早就等你送上门来了。”
哑巴金惊骇欲绝::“你——你当时也在?!”
“可不是么!”
冯绣虎一拍大腿,替哑巴金拿了主意:“这样,你就从八年前开始讲起吧。”
顺子也搬了板凳过来,眼巴巴把哑巴金看着。
方有六本不想听,可挤进来的人占了他的床,他没地儿睡觉,只好也站在窗边听着。
第464章金可安
“八年前……”
哑巴金眼中闪烁着挣扎,他紧紧看着冯绣虎:“三位是有神仙手段的大人物,何必揪着我们这帮泥腿子不放?无非是些快要烂在肚里的旧事,说出来只怕污了贵人的耳朵。”
冯绣虎知晓哑巴金的顾虑,他们隐秘谋划数年,怎么能轻易说予旁人?要是再通过冯绣虎传了出去,才是大难临头。
所以为了打消他的顾虑,冯绣虎劝道:“我们不是什么贵人,只是碰巧途径此地的过路客。我们跟洋人没交情,跟府衙也没瓜葛,神庙教会更非一路人。”
冯绣虎指了指旁边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赵瓦子:“非要掰扯起来,我们跟瓦爷还算是不打不相识。”
哑巴金不会因为冯绣虎动动嘴皮子就信了他,苦笑道:“既然处处都不关你们的事,老爷何不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就当今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方有六点头:“我看行。”
冯绣虎瞪他一眼:“行什么行?你那破本子还要不要记了?我这不给你找素材呢么。”
方有六转头看向窗外,懒得再插话——反正他不管说什么冯绣虎都能找理由反呛。
冯绣虎看回哑巴金:“今天这事不问清楚我恐怕睡不着了,你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只听故事,不干预你们的计划。”
哑巴金没得选,眼下被一网打尽,要是不说出个二五八万来,看样子他们也走不出这间屋。
迟疑良久后,哑巴金终于开口了。
“金堤城,曾经有个走船帮。”
“走船帮既不是水匪,也不是草寇,而是一帮苦命人为了互帮互助,彼此撑腰,顺势聚集而成的团伙,帮中多是船工苦力,匠人纤夫这些,但由于人数众多,倒也在金堤城一片闯下了响当当的招牌。”
哑巴金抬头看向屋内同伴:“只是后来走船帮遭了大难,如今只剩下眼前这几个了。”
他长叹一口气:“当时走船帮的帮主就是赵瓦子他爹,被我们唤作赵老大,我这条命也是他买来的。”
冯绣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买来的?”
哑巴金嘴唇紧抿,犹豫了几秒后,他伸手摘下了帽子。
一旁的赵瓦子陈阿桨等人忽然激动起来,嘴里唔唔不停,手脚也奋力挣扎。
顺子抽出猎枪抱在怀里,冷眼扫过去,他们这才重新安静。
帽子下面是乌黑的头发,被帽子压得有些乱糟糟,但也无甚特别。
冯绣虎正疑惑,却见哑巴金再次伸手——他在鬓角轻扣,不多时便将头发连跟扯起一片。
冯绣虎略微一惊,原来哑巴金戴的是假发。
只见哑巴金脱去假发后,露出来的头顶被一张薄薄的网纱紧紧压着,下面的头发剃得只剩一层青茬。
瞧见头颅两侧,冯绣虎眼睛亮了,讶异呼道:“香鹿?”
原来在哑巴金太阳穴往上的位置留有两道圆形“大疤”,几乎贴着头皮——那是盘角被锯的遗留痕迹。
哑巴金将假发和帽子攥在手里,平静说道:“没错,我是山灵族人。”
“当年随船运来到金堤城,被赵老大买下。我本以为取角放血已是定数,却没想赵老大给了我新生。”
“他说走船帮里没有贵人老爷,只有苦命人,苦命人享用不起香鹿角这等珍玩,不如让我活着出份力。”
“于是赵老大亲手帮我锯下犄角,让我像人一样活着,还给我取了新的名字。”
“赵老大从旁人口中听来‘河清海晏’这个词,觉得对跑船人来说喜庆,便从中给我取名,但他没念过书,觉得笔画太多不好写,就各挑一半,给我取了‘可安’这个名字。”
冯绣虎脑中灵光一闪:“河清海晏,清海旅社……难怪你是这里的东家。”
哑巴金默默点头:“旅社是在走船帮覆灭之后我偷偷置办的,几乎无人知晓此处是我的私产。”
他继续说道:“赵老大对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要全心全意报答。之后的事就如传闻那般,我对生意上的往来颇有天赋,加之思辨敏捷,帮助走船帮梳理财政,再结交城中商户,从水路航贸到商单货运。最鼎盛时明面上跑船运货,暗线还有水路走私的不见光生意,总归是挣了不少钱。”
“我的功劳有目共睹,久而久之便坐上了二当家的交椅。”
冯绣虎打趣道:“哑巴开口,黄金一斗——果然名不虚传。”
哑巴金摇头解释:“这里面其实有误会,外人觉得我为人孤僻,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才给我取了‘哑巴金’这个绰号。其实是因为我唯恐山灵族的身份被外人知晓,才刻意减少交际,不与人多言。”
“赵老大知我难处,所以后来又特意为我寻得良配……”
哑巴金的嗓音忽然变得有些沙哑。
冯绣虎抬眼看他,发现他眼眶泛红。
冯绣虎问:“找老婆是好事呀……话说你老婆是人族还是山灵族?”
哑巴金深吸一口气,苦涩一笑:“自然是山灵族,同样是花钱买来的,但我对她的心意却不假,我们夫妻二人隐瞒身份在走船帮扎根,不久后便生下了一个女儿。”
冯绣虎环顾周围众人,试图从他们中找出女性山灵来。
哑巴金低声道:“别看了,她们已经不在了。”
一不小心聊到了哑巴金的痛处,冯绣虎挺不好意思,试探道:“那……走船帮是怎么没的?”
哑巴金盯着地面,眼中浮现出浓浓的回忆神色。
他忽地反问冯绣虎:“二爷可知道,金堤城为何叫这个名字?”
这问题冯绣虎还真晓得,他答道:“因为北岸的那座弧形长堤。”
哑巴金点头:“没错,金堤城坐落在大川河道的拐弯处,若无那道长堤,每年汛期便会受土崩漫波之苦,正是有了长堤,才延缓了水势,所以城中人人皆要承它的恩情;加之长堤常年被河水冲刷,每到日头西下,堤上就会反射粼粼金光,所以才被百姓赞为金堤。”
哑巴金话锋一转。
“可二爷有所不知的是,这道救城之堤,其实是走船帮所建。”
第465章八年前的雨
“长堤沿岸——准确来说,那时候还没有长堤,有的只是一截泥沙堆积的土基。”
哑巴金再次陷入回忆:“那片区域常年遭受汛期水患,所以但凡是有条件的都不愿住在那里,最后也就成了靠水吃饭的苦命人的安身之所。”
“走船帮成立后,那一片也就成了帮内弟兄的聚集之地。”
“要说汛期水患,住在城中的百姓其实所受影响不大,唯有跑船人深受其苦。大水一来,土基有崩塌之险,岸上房屋也就不再安全,而跑船人的船只舢板皆停靠岸边,每到汛期,冲走的毁坏的不在少数,无异于天灾。”
“随着走船帮生意做大,人手和资金渐渐丰盈,赵老大终于下定决心筑堤。”
“于是在赵老大的带领下,走船帮人手尽出,横舟载石,掘土打基,耗费足足五年才将金堤建成。”
冯绣虎竖起大拇指:“有担当,好样的!”
哑巴金苦笑摇头:“那又如何?好人却没好报。”
“长堤建成,走船帮还没等过上几天好日子,洋人就来了。”
“洋人相中了走船帮聚集的那块地,没了水患,这临川的岸边便成了风水宝地,洋人想在此处建厂。”
“走船帮的名声再响亮,却终究抵不过府衙的一纸文书。”
“洋人花钱买通了规划司,规划司以私建工事,违规用地为由,勒令走船帮搬迁,只给出几日期限,便要强行拆除房屋。”
“那时候洋人刚来,我们尚不知洋人嘴脸丑恶,赵老大还想着妥善化解此事,便令我去与洋人谈判——无非是划下道来,或利诱或威逼,走船帮经营多年,在金堤城既有势力也有人脉,洋人若非要强取豪夺,我们就让他的厂开不下去。”
哑巴金苦笑一声:“可我们低估了洋人的地位,也漏算了府衙的心思。”
“洋人背靠教会,哪是走船帮惹得起的?而走船帮多年来势大,府衙也早有了清算之意。”
“我记得那夜正是汛期来临,大雨滂沱。”
“那晚我受赵老大嘱托,去赴洋人阿伯特的宴席,想尽最后的努力和他达成和解。而赵老大则带着帮众去堤上巡视检查,修复不稳固的堤石。”
“却不料规划司给出的期限只是让走船帮掉以轻心的幌子,还没到期限之日,他们便趁着雨夜偷袭,巡捕司倾巢而动,打着剿匪的名号冲进来杀人。”
“当时帮中主力几乎全去了堤上巡查,留守屋中的不过是些妇孺家眷,巡捕司却装作不知,非要赶尽杀绝。”
顺子最听不得这些,拳头不自觉捏得咯咯作响。
故事却还在继续。
“等赵老大赶回来时已是晚了,况且他们回来了又能作甚?手中短刀鱼叉,如何斗得过巡捕手里的火器?”
哑巴金嗓音沙哑:“那晚金堤上血流成河,除赵老大等几位当家被押回巡捕司等候公开处刑外,其余人无一生还。”
他指了指旁边几人:“那时他们都还是稚童,汤大元大上几岁,是他们中的头头。那天下午,他们约好了去南岸的林子里采菌子,才碰巧逃过一劫。”
冯绣虎环视过去,默默点头——难怪他们中除了王大纤以外,全是年轻面孔。
他冲哑巴金扬了扬下巴:“那你呢,你怎么没被清算?”
这个问题令哑巴金咬紧了牙关:“事后我才晓得,阿伯特将宴席定在那晚,便是他专门为我设下的局。”
“前几次谈判中,阿伯特看上了我谈生意的本事和走船帮在生意上的人脉,此二者皆系于我一人之身,所以阿伯特想招揽我从此替他办事。”
“那晚的夜袭,阿伯特和府衙皆是主谋,先将我诱去赴宴,巡捕司则替他抓了我的妻女,以此逼我就范。”
“等我第二天知晓一切,却为时已晚。”
“走船帮覆灭,赵老大等当家在中午被推到码头边当众枪毙,我有心相救,妻女却还在阿伯特手里。”
“一切尘埃落定,我已走投无路,只好屈膝入了阿伯特麾下,只求妻女活命。”
“而阿伯特为了拿捏我,自是不肯放人,同时也为了彻底断掉我的念想,他便许诺送我女儿去西大陆过好日子,我妻子陪同照顾,一起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