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所谓的“桥梁”并不都是东境不破大桥、南境献祭大桥那样的坦途，其中大量年久失修，有的干脆就是巨人们早年在两座山间拉起一根铁索，对他们而言伸手一荡就能轻松滑过，但对人类而言都是极难跨越的险路。
在这种地形下作战，路西亚麾下的三万骑兵将很难再维持此前的高机动优势，而一旦被地形分割，陷入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敌军包围，光靠路西亚自己和麾下几十名英雄级强者，再强也不可能打穿三万里冰原，迟早会被人海与风雪埋葬。
当然，不必翻山越岭的路也有。
沿冈瑟弗雷德城一路西进，穿过宽达千里的半坡地雪原之后，西北方向有一条毗邻降雪大峡谷，几乎全程修建在山脊上的大道。
这条大道始建于奥狄斯时代，后经风暴王朝历代修缮，统一战争时期葛孚雷也曾命大学者艾德.林塞尔主持过进一步的拓宽和加固，因其全长三千五百余里的路程都修在降雪谷之畔的山棱上，故命名为降雪棱线路。
降雪棱线路总体方向朝西略微偏北，延伸两千里后分叉，向西北连接结冰湖南岸，向西南通往监视者要塞，方圆万里之内，这条宽达百步的大道是唯一一条连接北境东部与中部且能供大军通行的安全通道。
据飞龙斥候回报，结冰湖方向本就存在巨人王庭的大股部队，由于冰湖附近雾气弥漫，难以观测详情，只能粗略推测他们是在与数支逃亡至此的萨米尔氏族交战。
而在巨人东部战团遭到北伐军的沉重打击之后，巨人王庭显然已经反应过来，源源不断的敌军正在从中部地区向东开拔，云集在结冰湖一线，摆明要阻止路西亚与玻列琉斯会合，同时也做好了在此决战的准备。
另一边，监视者要塞目前还在火焰圣堂手中，由于其地势易守难攻，城防又过于坚固，看起来巨人王庭是想暂时搁置这块硬骨头，只派了数千部队在城外牵制。
数千三四代巨人不算很多，但在冰原近乎全境沦陷的大势下已经足以盯死这支最精锐的火焰修士，一旦后者放弃城防优势出城突围，拥有无尽后援的巨人们完全能够在野战中将其剿杀。
毕竟监视者要塞以东就是巨人山顶和火焰大锅，往南还有遍布机关陷阱的巨人墓地，正西方向又被降雪谷的南部支脉彻底隔断，除非向南打穿巨人墓地再折向西才有机会通往洛德地区。
从地势上看，这里已是孤城死地，火焰修士被尽数歼灭只是迟早的事。
“下一步，结冰湖还是监视者要塞.”
第393章 杀戮的理由
具体怎么选不是靠凭空想出来的，路西亚在等，等一份统计结果。
约莫一刻钟后，风暴第九军团长，也是负责北伐后勤与戍卫工作的罗莎琳德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
“殿下，关于收复地区获救人员的统计结果已经出来了。”
“自我军攻破奥狄斯开始，每至一地都打开仓库分发物资，令获救军民自发向冈瑟弗雷德方向集中，截止今天上午，我军已基本召集了方圆五千里内所有幸存军民。”
“经统计，其中北境军团士兵四千六百七十七人，各家贵族私军八千五百四十人，火焰修士五百二十八人，除去重伤员与我军常规补员，战斗力尚存的累计还有一万一千人。”
“平民方面，总计获救十二万余人，其中冈瑟弗雷德及周边十七座俘虏营占据三分之二，据审问俘虏的结果，巨人军是将这里当做‘储备粮库’，因此才暂时保留下来了大半军民，其余地区经过巨人肆虐.几乎已是十室九空，惨不忍睹。”
听说万里之外发生的惨案，与亲眼见证、亲自参与统计和治理完全是两码事，大军停驻在冈瑟弗雷德也只有短短三天，但这三天之内，即使以罗莎琳德久经淬炼的心性也感觉自己身处地狱，饱受煎熬。
在这一路征途左右，北伐军目睹了成百上千座所谓的“就食坑”——巨人们会寻觅冰原上略微松软的土质，挖掘直径超过百米的大坑，再将他们最喜爱的妇女儿童驱赶进去，用火焰烤熟之后跃入其中大快朵颐。
那一个个被烧灼得焦黑干硬的巨坑就像大地之上溃烂的毒疮，大军从坑旁走过时，目之所及便是无数堆积成山残破不堪的骨骼与碎肉，冰原极低的温度也无法阻止焦臭气味的蔓延，方圆数十里之内的野狗都会循味而来，试图再从巨人的残羹中寻觅自己的晚餐。
至于那些曾有人群聚居的大小城镇，更是沦为了巨人们恣意释放兽性的食盆与厕所，若非北伐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军中精锐，路西亚与几位将军又极其重视士兵的心理疏导，恐怕光是这恐怖肮脏之极的景象就足以摧毁将士们的精神。
如果站在完全客观中立的视角，路西亚没有资格谴责巨人什么。
昔日奥狄斯荡剑北境，葛孚雷马踏王庭时手段之残酷恐怕也不遑多让，对世人保持着慈爱形象的永恒女王玛莉卡面对归降的巨人亦是背信弃义，挖去他们腹部的恶神之眼，亲自降下神术诅咒，摧毁他们神志的同时也让他们的身躯日益萎缩.以至于时至今日，身为巨人后裔的山妖们在黄金王朝依然扮演着牲畜的角色。
但路西亚既然来了北境，就没打算当什么完全客观中立，视天下万族平等的圣人。
万族平等无分高下可以——但那是对他治下之民。
在罗德尔，他愿意为了恶兆之子，为了角斗场里浴血厮杀供人赏玩、工场里遭人肆意鞭挞的异族奴隶与玛莉卡和拉达冈博弈，其中包括亚人、兽人、混种，当然也包括山妖。
救出的奴隶到了远东列岛，参加劳动完成晋升，就是他的子民，在古龙王朝治下不会与其他自由民有任何区别。
但在北境，他不在乎巨人历史上是否遭到了玛莉卡的迫害，作为后裔的冰原山妖又在北境镇守府的连年扫荡下过着如何悲惨的生活。
他只在乎北境在不久的将来将成为古龙王朝的北疆，北境之民无论出身黄金树、萨米尔氏族还是风暴遗族，都将成为新的古龙之民。
既然选择成为他的敌人，占据他的国土，虐杀他的子民，他就不介意将这些痛苦百倍奉还给巨人王庭。
你说极北冰原本就是巨人一族世代相传的固有领土？
不好意思，众所周知全交界地都是古龙王朝治下的固有领土，赫拉瑞斯与普拉顿桑克斯不是古龙一族的神与王，而是整座天下唯一至高无上的神与王。
虽然漫长光阴里北境曾被巨人叛逆窃据一段时间，但早在复苏时代，北境大部就由古龙王朝下属——风暴之王奥狄斯收复，剩下三两余孽又经受黄金王朝一轮打击，非但不思投效，反而叛逆作乱，屠杀上国之民，不杀你杀谁？
所以，路西亚从不打算面对巨人辩驳什么，亦或谴责什么。
当国与国，族与族，文明与文明之间爆发一场不可调和的战争，很简单，夷其族、灭其国就好了。
就像巨人不打算跟盘中餐讲道理，路西亚也没兴趣对尸体讲道理。
“剩下的物资除补给我军之外，还能养活这些军民多久？”路西亚放下手中的文件，抬眼问道。
“按照维持生活最低所需标准——九十天，”罗莎琳德答道，“这已经是最大限度估算的结果，附近大部分物资都在巨人屠城期间毁于一旦，如果近期还有小股幸存者前来投靠，这个期限还要进一步缩短。”
路西亚面色不变，只是颔首道：“那么按正常标准，让每一个人都能吃饱饭穿暖衣服，现存的物资粮草最多只能支持一个月，对吗？”
倒是罗莎琳德闻言微微变了脸色，“殿下.您心怀慈悲，想要尽力救济这些难民没错，但目下物资如此紧张，如果不加限制地配给，半个月后我们——”
“我是想要尽力救济他们，罗莎，但这不是出于慈悲才做的决定。”路西亚淡淡道。
还是那句话，战争之中，他必须对每一个决定负责，对每一个士兵负责，因此他做的每一个决策，都是深思熟虑之后最冷静的判断。
“你对玻列琉斯了解多少？”他问道。
罗莎琳德愣了一下，如实答道：“我只知道他是我朝二十位原初飞龙之首，千年前最强大的英雄之一，实力即使与两位祭司大人相较也在伯仲之间。”
“但似乎因为星月时代末期他与两位陛下意见不合，从天空之城出走，期间一度占据巨人山顶，后又被巨人王庭击败，退守结冰湖，依靠眷属萨米尔人与火焰巨人对峙。”
“禁忌之战后，他在结冰湖自封‘冰龙神’，大祭司因此一度废除了他在法姆.亚兹拉的名籍，直到龙树之战期间，他不远万里星夜驰援，大祭司才在陨落之前破例为他恢复名分。此后他与我朝再无联系，直至今日。”
路西亚点点头，道：“你知道的这些已经不少了，但还有两件事你不知道。”
罗莎琳德又怔了怔，虽然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在难民安置的问题上屡屡谈起玻列琉斯，但出于对路西亚本人无条件的忠诚和信仰，她还是俯首道：“请殿下赐教。”
第394章 五千里绝途
“第一，萨米尔人并非屈服于玻列琉斯的力量才成为了他的眷属。”
“玻列琉斯在巨人山顶战败落难冰湖之际，原本是打算借助地利与巨人追兵决一死战，但恰恰在这里，他遇到了被巨人王庭压迫得走投无路的萨米尔先民。”
“最初的萨米尔人因为力量属性与火焰巨人天生相斥，从诞生伊始就与巨人王庭关系恶劣，常常沦为后者欺凌肆虐的对象。距今一千五百年前，当时的萨米尔六氏族被逼到绝境，只得一路迁徙，遁入湖区，依靠长年不散的冰雾与暴风雪阻隔巨人的追杀，正是那时，他们与沦落至此的玻列琉斯相遇了。”
“具体的情形除了问玻列琉斯自己已不可考，但我所知道的是，原本还在养伤的玻列琉斯为萨米尔人出头击溃了一波巨人追兵，也因此暴露行踪，迎来了巨人王庭大军的讨伐。”
“那一次，法姆.亚兹拉原本准备派出他的兄弟北上救援，但当几位原初飞龙出发之际，已经传回了玻列琉斯与萨米尔人联合起来击退巨人大军的消息。那时王朝内部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务，因此也没有对他的行动再多过问，只是任由他在那里发展信仰。”
“数年后，以结冰湖为中心，扩张后的萨米尔氏族、凯丹人的一部，加上周边地区一些来自不同种族的原住民，纷纷通过玻列琉斯皈依于龙神信仰.和萨米尔人一样，不是玻列琉斯选中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发聚集在了玻列琉斯身边。”
“千余年来，信仰他的北境人越来越多，即使是在黄金时代，包括我们脚下的冈瑟弗雷德地区，都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居民不信黄金树，反尊他为神明。而因为统一战争中玻列琉斯和他的信徒对黄金王朝的帮助，后者也默认了这一点。”
“虽然‘冰龙神’这个称号隐隐有僭越之意，但在他的子民面前，玻列琉斯始终以龙神与龙王之臣、龙母桂奥尔之子自居，而对外面对火焰巨人和黄金王朝时，他又从不假借法姆.亚兹拉之名，只凭自己的实力庇佑他的眷属，其中道理，你应该能够明白。”
看着罗莎琳德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路西亚继续道：“第二，我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两场大战。”
“一场发生在我们登陆奥狄斯港之后不久，爆发于索尔城以东三百里，另一场就在一周前，爆发于结冰湖以西一千六百里——他的对手实力虽然比他稍逊，但也足有威胁到他的实力，更重要的是，他的对手不止一个。”
这一次，罗莎琳德真正被路西亚所说的内容震撼到了。
第一条还好解释，身为古龙王朝的核心层，她对自家殿下的了解远比外人更深，譬如殿下的博闻强识，又譬如殿下曾在不久前赴往龙墓与龙母大人有过交流.因此殿下知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秘辛并不出奇。
但第二条就发生在当下，却远隔万里，属于飞龙亲卫都无法深入探察之地，殿下怎么可能对那两场战斗有如此精确的认识？
更重要的是，她完全信任殿下所说的一切。
如果玻列琉斯真在这种时候先后两次与强敌交手，那他的敌人就只有可能是巨人王庭，甚至几乎可以确定是那十位“始祖”级巨人中的某几位。
而交手的地点却没有一次是在他占据地利的结冰湖，而是深入到了中部地区腹地，那他到底图什么呢？
“不必惊讶，这是我刚刚开发出的能力，目前尚不稳定，只能粗略感知到超大型目标以及超过一定界限的能量波动——不过我想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罗莎琳德从惊愕中恢复过来，英气的面容上随着思考的深入渐渐攀上一抹振奋，“千年以来，玻列琉斯对内始终承认自己古龙王朝的身份，对外却不愿因自己给王朝带来麻烦.而最近这两场战斗，无论他出战的具体理由是什么，显然都不会是为他自己。”
道理很简单，降雪棱线路另一边的监视者要塞难啃程度远不如玻列琉斯经营多年的结冰湖，巨人王庭对前者都选择暂时搁置，将主要目标放在攻打索尔城，又怎么会在这种关头没事找不痛快跑去撩拨玻列琉斯？
而且结冰湖已经在冰原东部地区的最西段，与索尔城之间的距离远比监视者要塞更近，把那头老龙打急了，拼起命来把结冰湖和索尔城连成一片战场，对整个北境战局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可现在，两边不只打起来了，还打得这么激烈，只有一种可能。
玻列琉斯出于某种理由，或是驰援索尔城，或是庇护自己的眷属，在索尔方向和巨人王庭大打出手。
之后也许是巨人王庭在追击过程中和玻列琉斯打了一场，又或许是玻列琉斯自己又主动出击干了一架，最终结果都是巨人王庭彻底暴怒，不管不顾地集中重兵赶赴结冰湖，誓要让玻列琉斯付出代价。
而飞龙亲卫回报的巨人王庭在结冰湖方向再次增兵，确实是冲着路西亚来的，但那已经是对方收到东部战团大败消息之后的事了。
“综合这些考虑，玻列琉斯臣服于殿下的可能性远比我们最初的预计更高，而争取他的价值，也会比预计中更大。”
一位古龙祭司级别的强者，是野心勃勃割据一方，还是坚守分寸保境安民，两者之间的差距可谓天壤之别。
在北伐军高层的考量中，以殿下目前的实力和成长速度，如果玻列琉斯真有反心，他们完全不介意把他和巨人王庭一起干掉。
但反过来，如果这么一位存在真的值得争取，也将成为殿下在北境之战中举足轻重的助力。
想通了这一点，罗莎琳德才彻底明白了路西亚的计划。
按照对玻列琉斯现有的了解，不知他是不是在潜意识中以龙神的标准要求自己，比起其他同等级强者，他对信徒的护短程度甚至远高于许多地方贵族对领民的保护。
面对这样一位显得有些怪诞的强者，从巨人手中救下的这十三万军民百姓，其中还有数万他的信徒，无疑是一份最有诚意的见面礼。
同时从另一方面考虑，北伐军不可能在冈瑟弗雷德困守，一旦大军开拔，这些军民即使不被巨人捕杀，也会在不久后耗尽物资冻毙于风雪。
设法将他们送往结冰湖，利用玻列琉斯经营一千五百年的老巢安置他们，既是保全他们的性命，也是为日后的北境保留了一份有生力量。
再往深处思考，纵使是殿下，对北境之战的预判也从来不是速胜。
他日如果打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北境每多一条站在他们背后的生命，都是为北伐军增添一分取胜之机。
但.这十三万刚刚从巨人蹂躏下解脱的军民可不是千锤百炼的北伐精锐。
哪怕配发足额补给，再给他们配备马匹，理想状况下能在一个月内抵达结冰湖，但巨人大军决不会坐视不理，万军厮杀之下，怎么可能安全完成这场全程接近五千里的大迁移？
第395章 处刑
卡尔发现昨天开始的食物配给有些不对。
排队领取食物时，每一顿的面包配发量比之前多了一半，肉食和蔬菜则翻了足足一倍，更重要的是，从两餐增加到了三餐。
以他十二年的人生经验来看，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卡尔是冈瑟弗雷德本地人，却属于这座城市活得最艰难的那群人。
母亲、两个妹妹，还有去世多年的父亲——他们都是风暴遗民，统一战争时期，父亲是风暴王朝北境守军一位骑士的扈从。
那位骑士大人对他们一家很好，但在黄金王朝大军兵临冈瑟弗雷德的第一天，他就被一发攻城弩矢钉在了城墙上。
城破之后，父亲一度沦为黄金王朝军中的苦力，直到索尔城的尼奥将军与永恒女王和战王签订和平协议，他们一家子，还有像他们一样的数十万风暴之民才终于恢复平民身份，却早已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土地、房产、家园、无数死难的亲朋好友以及尊严。
而且作为风暴遗民，他们没能生活在有尼奥将军庇护的索尔城，也没能生活在遗民较多，依旧保留了几分故国风貌的奥缇那和奥狄斯。
冈瑟弗雷德是黄金王朝掌控极东地区的军事重镇，换句话说，这座城市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看押这片土地上被王朝镇压的不安定分子。
谁是不安定分子？
巨人么，可巨人已经被赶紧杀绝了，剩下的大概就只有他们了。
从他记事起，母亲就要一个人打四份苦工才能堪堪填饱一家人的肚子，长到六岁，他便也承担起了一半家庭重担。
最早是帮城里的报局配送报纸和信件，替那些招不起正式佣人的落魄贵族跑腿做些杂活，后来力气稍长一些，卡尔也替城外农庄收过麦子，替工场晒制皮革，甚至是替人清理马厩和厕所。
不过那些劳动都称不上苦——卡尔见过那些年长有力些的失业遗民沦为奴隶斗士，他们被送去角斗场，拿着破烂不堪的匕首去和山妖搏斗，侥幸取胜才能获得接下来一周的口粮，要是输了，他们就是山妖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