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是真正地狱般的日子,在为角斗场清理泔水桶时,卡尔见过管理人员在角斗前最后一夜给奴隶斗士送上的晚餐,只有在那种时候,他们这样的人才能吃得和其他人一样好。
吃得好等于马上要去送死。
这个看起来毫无逻辑的等式从七岁起便刻在了卡尔脑海深处。
哪怕这些年角斗场被纷纷取缔,奴隶斗士们渐次恢复了正常身份,乃至于被货运队送去了不知名的远方,他也依旧坚持这么认为。
没有人会专门告诉一个风暴遗民的孩子那些奴隶去了哪里,在孩子看来,他们大抵都已死在了异国他乡。
这一次,巨人攻破冈瑟弗雷德,吃掉了几乎所有曾经主宰这座城市的大人们,近半居民也在城破之后三天内沦为巨人胃袋里的残渣,剩下的则被通通赶进俘虏营,暂时储备起来。
幸运的是,卡尔一家都还没被吃掉,他们都是“储备粮”的一员。
不幸的是,赶走巨人的王朝北伐军突然如此慷慨地提供食物与衣物,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大人们又一次需要他们为王朝去死了。
十二岁的卡尔不再像幼时那样不谙世事,他排在领取食物的长队中,冻得通红的小脸上,一双麻木之中略显苍凉的眼睛望向高高的城墙,那里左右各站着一排骑士。
他对左边那排骑士比较熟悉,他们的甲胄雕刻着黄金树纹路,虽然看起来比卡尔见过的任何一位骑士大人的甲胄都威风得多,但总归都代表着黄金王朝。
右边那排则有些陌生,暗银色的盔甲雕刻着一道道风暴形状的图纹,有些像小时候记忆中那些“失乡骑士”。
但他们身上完全没有失乡骑士的颓唐与落魄,有的只是一片刀枪般锋锐的杀气,隔着百步都好像刺得卡尔的皮肤微微作痛。
他不知道那些盔甲象征了什么,但他知道,所有未知的事情背后都不会是什么惊喜,只会是新的、更加致命的危险。
王朝军的大人们收复了冈瑟弗雷德,他们一定还需要继续前进,需要收复更多的失地自然也就需要更多人先行一步,为大军减少不必要的损伤。
给他们这些难民配发食物衣物,下一步估计还会配发一批简陋的武器,甚至是一些用于驮运物资的马匹,之后他们就会获得“荣耀的”、“珍稀的”、“千载难逢的”为国而战的机会,然后用肉体去填平巨人们的陷阱壕沟,阻挡城关上的投石箭矢,成为平叛大业的记载中一句也许永远不会被人提起的注脚。
听母亲说,八年前父亲就死在了这样一场荣耀的征程中,现在,也该轮到他了。
“大家听着!”城墙上一位披甲执剑的将军高声开口道。
“领完食物之后先不要散,跟紧每支队伍的队率,在九号城墙塔下列队集合,所有十二岁以上男性,十四岁以上女性各自领取一套皮甲武器,之后走南门去城郊,那里也会有军官接引你们!”
“再重复一遍.”
卡尔晃了晃脑袋,他已经不在乎那位将军又说了些什么了。
一切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他只希望自己死后,这条烂命至少能换来母亲和妹妹们多活几天。
长长的队伍蜿蜒向前,他们依次领取了食物、皮甲、武器.唯独在拿到那根锋利无比的长矛时,卡尔惊讶了一下。
大人们居然会给炮灰分发这么精良的武器,而且负责分发武器的卫兵没有手拿皮鞭呵斥他们拿完快滚,反而是亲自把一套套武具双手捧到了他们手中。
没有人捣乱,也没有人敢趁机逃跑,在士兵们井然有序的约束下,半小时后卡尔就看到了刚刚修好的南城门,门板的铁皮上还沾着巨人的血渍。
不论如何,死于讨伐那群毁灭了他们家乡的巨人,总比死于奴隶角斗荣耀得多。
队伍如长龙般探出城外,景象渐渐开阔起来,可卡尔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疑惑,直到停在一片巨大的盆地之畔向下望去,他才悚然意识到——他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片盆地似乎是用一座巨人们的“就食坑”改造而成的,区别在于里面的焦土与尸骸都已消失不见,整座大坑似乎经过了某种高温烧灼,坑底结满大片漆黑的结晶。
卡尔莫名想起了昨夜城外响了一夜的雷鸣,以及那城墙都遮掩不住的滔天火光。
难民们都传言是军中的大魔法师发了威,在外面追杀巨人叛军,但现在看来,王朝军的大人们只是在准备眼前这一幕。
整整数千头巨人都被铁链锁住身体,铁链上还缠绕着明灭不定的焰光,烧得巨人们发出痛怒交加的嘶嚎。
每一头巨人肩头都站着一位银色盔甲的骑士,人手一柄数米长的精钢长矛,矛锋就抵在巨人后心侧上方。
难民人群中止不住地涌起低低的议论声,但周围卫兵非但没有喝止,反而放任议论声越来越大,进而变得喧嚣、沸腾.
这哪里是什么出征,这分明就是一场上万人见证的公开处刑!
第396章 最后一课
“准备——”卡尔听到有个雄浑的声音喊道。
张眼望去,深渊般巨大的盆地对面,一位银甲白袍的魁梧将军拔剑立在那里,夕阳从他背后射来,将他映成一道熔金色的剪影。
卡尔忽然觉得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一幕。
那梦存在于很久,很久之前,久到父亲还在担任兰多夫骑士的第三扈从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神采飞扬地回到家里,一只手温柔地抱住母亲,另一只手把他稳稳当当地举过肩膀,母亲肚子里还有尚未出世的一对双胞胎妹妹。
父亲说兰多夫大人称赞他很有骑士天赋,只要再通过两轮考核,他就会向尼奥将军举荐,为父亲申请见习骑士资格。
那天夜里,他梦见父亲穿上了风暴骑士的银甲白袍,和其他骑士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洛恩法尼斯广场,母亲拉着他的手,他们一起在胜利大道旁的人群里为他们欢呼。
是了,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刻印着风暴图纹的暗银色铠甲,那宛如霜雪般肃杀凛冽的白袍,它们到底代表了什么.
“雷霆不息,风暴不止。”
父亲、兰多夫骑士,还有许许多多更厉害的大人们都曾经这样咏唱着。
那是世界诞生之初的人类先祖,向代表文明第一缕曙光的龙族献上忠诚时立下的誓言,无论遭遇何等险恶的处境,仿佛只要呼喊出这句古老到岁月难辨的誓约,连这座天地都会为之颤栗,为之震服!
父亲死后,他又等了好久,久到漫长痛苦的时间湮没了脑海中最后一分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久到神圣不可侵犯的黄金秩序砺平了他们这些不容于新时代的遗族身上最后一丝棱角。
久到,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谁,自己应该是,也可以是谁
可现在,有人来唤醒他们了。
“杀!”
风暴第十二军团长希尔伯特怒喝一声,将手中长剑重重斩落!
数千风暴骑士同时举起长矛,幽银色的矛锋划过黄昏与地面的交界线,如同一片拔地而起的钢铁森林,举至最高点后倏然落下,激起大片冲天的血泉!
仅仅数日前还在冈瑟弗雷德地区恣意屠杀的巨人们先是发出一片剧痛的哀嚎,紧接着就被喷涌而出的鲜血堵住肺管,只能从喉咙里挤压出令人恐惧的呜咽。
他们庞大的身躯被缠绕着龙息封印的附魔铁链牢牢锁死,任凭如何拼死挣扎,也只能在干硬的土坑里拱出一个个稍深几分的血池。
更可怕的是,每一柄长矛的落点都是那样精准,矛锋一方面刺破了巨人们的心脏,另一方面又恰到好处地为他们留下了半口气,甚至还用矛柄堵住大半伤口阻止血液过快流失,利用巨人们强大的生命力将其钉死在生与死的边缘,不得解脱。
这本该是令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凡人都难以直面的恐怖梦魇,然而,巨坑边缘的人们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在那低沉的呜咽中站直了身躯,越来越近地凑上前去,浑身上下都发出止不住的颤栗。
那并非来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从骨髓血脉中涌动而起的,愤怒与快感交织在一起的兴奋!
巨人们屠戮他们、虐杀他们、吞食他们,甚至还要在他们沦为残尸碎肉之后践踏他们——他们以那向恶神献祭得来的力量为傲,将其他凡世种族尽数贬为最下等的蛆虫,满怀鄙夷地高抬恶臭的脚掌将目之所及的一切践踏在脚下。
可现在,曾经的施暴者反而沦为了匍匐在地的蛆虫,纵使极尽哀求之能事,换来的也只能是更加疯狂的复仇。
“杀了他们!”一名浑身缠满绷带的老人第一个挥舞着长剑冲了下去,“他们吃了艾顿和艾达,他们吃了我的孙子和孙女!”
老人的声音是如此激动,以至于破了音显得无比凄厉,仿佛从地狱归来的亡灵。
“杀了这群畜牲!杀了这群卑贱的野兽!”
“杀啊!杀光他们!”
越来越多的冈瑟弗雷德人高举着刚刚配发的武器冲下巨坑,在复仇之火的燃烧下,每个人都矫健得像嗜血的恶魔。
他们疯狂地跃向巨人们身边,拼尽毕生的力气将武器洞入巨人的身体,有人还有余力拔出武器再刺,更多的人则在武器脱手之后狂暴地捶打着那些小山般的躯体,拳打、脚踢、头撞、牙咬.每个人都恨不得利用上身体每一寸闲置的肌肉,竭尽所能地倾泻出超乎极限的暴力。
远方一座高丘之上,罗莎琳德有些担忧地收回目光,她担忧的不是这样对待巨人们不够人道,而是这样一场宣泄之后,人们是否还能恢复正常,至少不要引发大规模的骚乱和踩踏。
“放心吧。”在她身旁,路西亚轻声道。
“这不是一场复仇,”他微微摇了摇头,“比起巨人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制造的一切,这甚至连一次正式的开场都算不上。”
“这是一堂课,一堂教给所有人,也包括我们自己的课。”
“罗莎,我对你的要求和安娜不同,身为情报部主管,她要更多地沉下去,俯下身子洞察那些不为常人所悉的细节,但你——身为他日独领一军的大将,你要不断地往上看,往那些被浮云所遮蔽,那些你以为与战争无关的层面去看。”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大图书馆里有本老书这么写过。”
“北境之战,从来不是三万北伐军与数万乃至数十万巨人叛军之战,也不是三大王朝与巨人新王庭之战,从现实层面看,这或许是两个种族、两种文明的碰撞,但深究下去,我想这是两种选择、两种道路的碰撞。”
“那位至今与我们尚未谋面的巨人新王,虽然还没摸清他的底牌,但至少有一件事毋庸置疑——能让连丧家之犬都不如的冰原山妖一朝复起,化作席卷北境的巨人之潮,他一定已经行走在了某一条彻底颠覆这座世界的道路上。”
“我们的对手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我们还在原地犹疑彷徨,下一个落到这种境地的,或许就是我们麾下的将士了。”
他俯瞰着盆地中早已丧尽生机的巨人尸体,以及成千上万沐浴在滚烫的鲜血中,喘息着渐渐平复下来的人们,冰蓝色的瞳孔中泛起了几分罗莎琳德从未见过,也难以读懂的情绪。
“所以我们都必须上好这一课,所有还在这片土地上幸存的人们,无论儿童、妇女、男人和老人,也无论平民和士兵.每一个人都必须清楚,只有握紧手中的刀剑,杀尽冰原之上每一个还在活动的巨人,才是我们唯一继续幸存下去的机会。”
“这,就是我们做出的选择——很不幸,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他们的位置。”
第397章 姐弟
结冰湖西岸,一座名为托里丘利的小山坐落在距离湖区八十里的位置,山本身没什么特别,却是方圆千里内唯一能隐约远窥湖区地形,而又不会被湖上蔓延的冰雾所影响的地方。
站在这里向东远眺,结冰湖就像一片倒悬于冰原中部与东部之间的浩瀚天空,终年不散的冰雾氤氲在冰面之上,在日光之下折射出青云般明澈的色泽,如梦似幻。
但在这只有梦中才能得见的美景背后,潜藏着整座极北冰原最深的恐惧,那足以抵挡灰灭火焰的超低温,以及冰霜之力的主宰——“冻结冰雾”玻列琉斯。
百万北境之民共同尊奉的冰龙神。
从托里丘利山再向东,行进二十六里半便是英雄级以下生物所能承受的极限,这是近日来无数火焰巨人以生命为代价测算出的数据。
哪怕只是再向前一丝一毫,只要有一丁点皮肤触碰到那轻烟般柔和的冰雾,就会被突如其来的低温冻结成冰雕,连呼喊都来不及发出便彻底坠入同样梦幻般毫无痛楚的死亡。
此刻,两道相貌体态远异于常人的身影立于托里丘利山之巅,远远眺望着清晨时分湖上更显浓郁的雾气。
顺着他们的目光俯瞰而去,上千座体格惊人的冰雕排布成一支锋锐的箭头阵,维持着向冰雾内部冲锋的姿态,永远地冻结在了冰面上。
在箭头阵的最尖端,一头比其它同伴还要高出小半个身子的次代巨人犹自保持着被冻结前最后一刻的神态,井口大小的眼眶在惊怒交加之下拉伸到了狰狞的程度,山岭般巨大的头颅之上是濒死前隐隐露出恐惧的面容。
在他的身躯表面,原本喷薄欲出的火焰早已被冰雾彻底镇压,连机关巨弩都难以洞穿的坚韧肌肤在低温之下酥化成了一层几近透明的蒙皮,甚至可以看到内部宛若冰树琼枝的血管经络以及水晶般剔透的脏器。
冰雾之寒,洞彻骨髓。
“罗德尼亚斯死了。”山巅断崖边,一个体型如小山般巨硕的男人低声道。
第十始祖亚度尼斯,第五始祖维基亚最亲密的伙伴,传说十位始祖之中绝对力量最强的存在。
“大祭司说得没错,那头龙比我们想象中厉害。”过于强大的力量似乎让他维持人形都显得十分困难,因而在说话时声音也颇为沉闷。
“那是他自己废物。”身旁,另一个粗狂的女声冷哼道。
第九始祖亚摩蒂娅,亦是第十始祖亚度尼斯的姐姐,化为人形时是个身高两米出头的健壮女人。
乍眼望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一身使用不知多少种猛兽皮毛胡乱缝制成的皮甲,在护心镜的位置,一枚灰白色的古朴龙鳞充斥着令人心悸的威压,还隐隐散发出刺骨的寒气。
它来自玻列琉斯,也是亚摩蒂娅近日来最得意的战利品。
在她身边,亚度尼斯为了适应姐姐的身高,干脆半蹲半坐在地上。
他的一身肌肉过于发达,以至于眼睛都被脸部肌肉挤压成了两个微微凹陷的小坑,本该显得有些滑稽,却在他一身浓郁的血腥气下显露出几分怪诞的恐怖。
“罗德尼亚斯虽然不成器,但也是二十位初代中的中游水平,否则陛下也不会让他出任一方元帅,没想到短短十日之内,东部战团就让人整个打散了,连元帅都被砍了脑袋”亚度尼斯叹了口气,“王庭初立,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耻辱。”
但亚摩蒂娅显然不想放过这个话题,依旧不屑道:“一个半上不下的初代,凭什么担当元帅之职?”
“西部战团隶属魔塞罗大人,北部战团隶属希尔贝尔大人,南部和中部有维基亚和雷克萨尔两个家伙盯着,唯独圣地战团由利奥波尼斯代管,但利奥波尼斯不只是初代里的第一人,还是陛下的心腹亲卫!东部战团虽说刚刚建立,但就是再废也是六大战团之一,罗德尼亚斯是什么东西,也配和他们一样独领数万大军?”
亚度尼斯扭头看了姐姐一眼。
他知道,当初大祭司提议任命罗德尼亚斯为东部战团元帅时就遭到了极大的阻力,其中尤其以第三始祖魔塞罗和姐姐的反对最为激烈。
地位不够、实力不足.反对者可以随随便便找出一百一千种理由反对这项提议,但大祭司只要一条理由就够了——
王庭将不再只是圣地的王庭,王朝也将不再只是北境的王朝,为他日平定天下计,擢拔贤才、培养将帅必须自今日始。
像那些三代巨人随随便便就以“大将”“名将”自居,军队上下统属不一、编制混乱、军纪涣散、战力匮乏的乱象必须在数年之内得到彻底的改变,王庭也必须一扫只以强者为尊的部落习气,快速成长为一个高效、稳定、充满活力与潜力的崭新政权。
罗德尼亚斯虽然实力与资格略有不足,但其人在初代巨人乃至整个王庭中都属于博学睿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