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登:灾厄之环 第151节

  自黄金历30年伊始,迄今已有七千多个日夜。

  作为圣堂修士中阵亡率最高的部队,要塞内的修士前后已经更迭过数万人了,可即使是在现役的一千五百名火焰修士与五百多名预备役人员中,随便拎出两个人,恐怕都有数次互相托付性命的经历。

  而亚冈提更是其中最特殊的存在,要塞建立后的最初五年,他是初代监视者之首尤诺的左膀右臂,继任之后又在这个位置上干了足足十四年,亲手培养也亲手送别了一代代监视者。

  换句话说,包括病床上的两名修士在内,要塞内几乎每个人都欠他的命,而且不止一条。

  对于监视者们来说,监视者之首虽然位阶上还低于七位大主教半级,但在他们心中,亚冈提就是唯一的图腾与信仰,即使他不给出任何理由要他们赴死,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放心,孩子们——”

  亚冈提的声音低沉稳重,依旧听不出任何伤感或慌乱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片高山大川般的庄严肃穆,就如他一直以来引领他们时那样。

  “很抱歉,由于我的迟疑与懦弱,让你们承受了许多本不必承受的痛苦。”

  “但现在,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说这些话时,门外的修士们只能看到一道坚毅的背影,却无法观察到主教大人脸上的神情。

  而在病房内部,两位修士高温之下浑浊泛红的视野中,大人的眼瞳就像两只熊熊燃烧的火炬,不仅激荡着他们难以理解的恐怖力量,也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滔天野心。

  那是他们从未在亚冈提身上见过的眼神。

  主教从来都是个深沉、肃穆、不苟言笑的男人,可在这一刻,他好像卸去了尘封许久的沉重枷锁,一把撕裂了一直压抑着他、拘束着他,腐朽到让他窒息的躯壳,重新绽放出了那位曾经天资绝世的火焰修士本应拥有的姿态!

  “那不是什么污染,从来都不是,”他平静地述说着这惊人的真相,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这股促使所有人异变的力量,来源于我传授给你们的十章巨人祷告。”

  “巨人祷告?”一名火焰修士惊呼出声,“可大人不是说,那是圣堂秘传的主教级祷告么?”

  “蠢货!”另一名年长些的中年修士一拳砸在了前面那人后脑勺上,“大人说的就是他骗了我们——大人骗我们肯定有他的道理,用得着你废话!”

  “简单点说,圣堂沦陷,镇守府溃败,六位大主教下落不明,北境已成死地——我们唯一的生路就是掌握属于巨人的禁忌之力,击穿敌军圣地战团与南部战团构筑的万里防线,自北向南夺回洛德要塞,重返亚坛。”

  亚冈提站起身来,一缕火焰从他胸口冒出,将身上的轻型防护服整个燃烧殆尽。

  “你们所修习的,是巨人祷告书复刻本的前十章,或者说,是由我破解之后再创作的译本,其中每一式祷告,都在我身上完成了数百次亲身试验。”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朝他身上集中,在那肌肉虬结的挺拔身躯表面,无数细小的鳞片、羽毛和瘤状凸起已经覆盖了亚冈提的大半肌肤。

  许多增生组织还有被烈焰焚烧过的痕迹,但这样的方法显然不足以压制变异的进程,新生的组织还是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渐渐将亚冈提侵染成了近似于人形混种的存在。

  但,这些变异情况都被牢牢限制在了脖颈以下,在原先被衣领遮挡住的锁骨下方,修士们看到了一圈漆黑的烧伤痕迹。

  亚冈提在自己的咽喉之下点燃了最炙热的火焰,甚至不惜施加了多种禁术级别的封印,确保在体内疯狂蔓延的禁忌之力不会沿着心脏一路上升,直至侵蚀他的头脑。

  他永远在理智、冷静、不带任何感情地计算得失,他必须确保自己的决策没有像彼拉克一样受到邪神的蛊惑。

  包括他自己的性命在内,也是计算的一环。

  “你们可以认为我在利用你们,拿你们当试验品,关于这点我不会否认——因为在过去的一个月中,我的确是在你们身上不断试验,试验在保持常人理智的状态下,你们的肉体所能承载禁忌之力的极限。”

  “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试错的成本了。”

  “坐以待毙,会死,死于巨人攻破要塞后的肆意啃食,死得像一群狼狈的蝼蚁毫无尊严。”

  “进而犯险,大抵也是会死,死于禁忌之力掌控身躯之后发生的无序变异,死得像一坨野蛮生长的烂肉,同样毫无尊严。”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会第一个尝试踏出最后一步。”

  众人尚未从接二连三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直到听到这句话才猛然惊觉,主教大人将要进行某种连他自己都毫无把握的冒险,为的只是在绝境中为所有人博取一线生机。

  “大人,具体要怎么做,告诉我,让我来!”

  “不,让我来!”

  “第一个只能是我,我受了重伤,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都闭嘴。”亚冈提平淡地下令道。

  群情激奋的修士们顿时鸦雀无声,只有一张张憋得通红的脸庞反映着他们激烈的心绪。

  “我来,还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成功,之后就能引领你们一起完成蜕变,换成你们任何一个人,只是让所有人一起等死。”

  “现在听我命令,所有人退到要塞地下三层,做好一切防护设施,我无法保证踏入禁忌之门后这具肉体能否承载那份力量,死在和巨人们拼命的冲锋路上总比被我炸死有价值些。”

  “乔舒亚——”亚冈提点了一个人名,出列者正是之前和他一起去地牢底层的高阶修士。

  “三十分钟后,如果我没有去地下与你们会合,你就是下一任监视者之首。”

  “无论我那时看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杀了我,之后是坚守这座要塞也好,尝试突围也罢.一切就交给你们了。”

  “我”

  乔舒亚嘴唇微微颤抖,眼眶不觉间也被热泪打湿。

  可当他对上亚冈提的眼神,看到那双瞳孔中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果决,最终唯有拼尽全力地应了一声。

  “属下遵命!”

第403章 千年一瞬

  三十分钟,对于地下三层的火焰修士而言,每一秒都好像无数个日夜那样漫长。

  然而对于要塞顶层主教书房中的亚冈提来说,时间却像是潺潺流水般静谧安详,他闭上双眼,缓慢而规律地调整着呼吸,只求杜绝一切因自身状态起伏影响进化的可能。

  很快,所有受他自身影响的可控变量都重归于零,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天意了。

  “禁忌祷告,其一,焰胄——”

  默念声中,亚冈提体内的神力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运转起来,那种轨迹不仅迥异于任何一式现有的火焰祷告,而且与所有神术祷告体系都存在着极为明显的差异。

  无论是神力在体内横冲直撞的野蛮路径,还是那近乎要将经脉彻底摧毁的狂暴输出速率,都看不出半点传统祷告神圣庄严的气息,若说其中蕴含了什么,恐怕就只剩下“毁灭”二字。

  那是最纯粹、最无情、最高效率的毁灭。

  传说中上古熔炉同时蕴藏着生命与死亡、创造与毁灭的伟力,在两股力量长达数万年的融合与分裂之中,诞生了无数或多或少同时掺杂两种特质的生灵。

  没有毫无代价的创造,亦没有一无所获的毁灭,生命的终途总是死亡,死亡之中永远蕴含着新生在一切外来者抵达交界地之前,这本就是这座世界无需他人给予的、最本真的规律。

  汹涌澎湃的神力灌入亚冈提的皮肤,升腾而起的白雾中,一层充盈着橘红色光芒,宛如地底岩浆的流体甲胄覆盖了他的体表。

  除了使用寒铁或玄钢这样天地所钟的珍稀材料打造的精良武器,寻常金属刀剑别说击穿这层“甲胄”,就算只是靠近些许,都会被高温熔化成铁水。

  可按照亚冈提从这本祷告书中破解得到的信息,这种程度的力量还只不过是“次代”巨人的门槛而已。

  “禁忌祷告,其二,炎臂——”

  神力再度涌动,一双强壮了数圈,通体缠绕在烈焰中的火红手臂取代了亚冈提自身的臂膀,五指屈伸之间流淌的力量不知远胜从前凡几。

  “其三,火神之躯——”

  “其四,尤里厄斯之环——”

  “其十,吞噬。”

  亚冈提秉持着严格到近乎苛刻的手法,遵循巨人祷告书中的记载依次完成了一到十式巨人祷告。

  随着最后一道神术符文凝成,一颗太阳般可怖的火球浮现在了他的面前,火球散发出的阵阵高温甚至让地板与墙体表面开始汽化。

  从常规意义上看,

  亚冈提至今也不明白,为何巨人祷告与火焰修士祷告之间完全没有壁垒。

  硬说起来,修炼过程中的唯一困难只是记载祷告的文字用了上古巨人王庭的古代秘文,可当他完成破译之后,发现其中记载的祷告虽然相比普通火焰祷告艰深一些,但那也只是练起来“难”而已。

  自己体内的火焰神力就像与巨人神力同根同源、天生为这些巨人祷告设计的燃料一般,只需遵循祷告书记述的方法运转就能毫无滞涩地凝成神术符文,并且无需任何圣印记、圣典、神术杖一类的媒介辅助,就能完美施展出巨人祷告的效果。

  要知道,不同体系的神术之间的壁垒从来不在于修行上的难易,而在于信仰。

  相对于魔法师,圣职者一旦出现信仰动摇、不够虔诚的情况,十有八九会立刻丧失神力,高阶修士与圣骑士兴许能多撑一段时间,但最终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换言之,圣职者就连本系祷告都有丧失权限的风险,又怎么可能无视信仰的分别,跑去修习其他神明旗下的神术祷告呢?

  古往今来上千年,能完成这种壮举的怪胎不是没有,但也只有十个而已。

  恰好就是当世十位半神。

  火焰修士们自己的火焰祷告,源于七位大主教在看守灰灭之火的漫长岁月中日复一日的领悟,可以说与巨人祷告系出同源,但到底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路子。

  上一次从巨人墓地中意外得到这本祷告书,监视者要塞与圣堂方面

  可就是这样的意图,最后都被彼拉克以维护信仰的纯洁性为由否决了。

  抛开那个老东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背地里修炼禁忌祷告把自己害死的事情不谈,亚冈提对彼拉克的眼界还是信任的,不管怎么看,巨人祷告和火焰修士祷告都不该,也不可能是一路东西。

  那问题来了——他,还有监视者要塞的上千修士,到底凭什么能练出来这玩意?

  如果忽视身体被禁忌之力侵蚀发生的变异,他们确确实实地做到了无视信仰的壁垒,用火焰修士的双手触碰到了本该属于那位巨人之神的力量。

  在这一切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亚冈提的意识渐渐沉入灵魂深处,冥冥之中,他好像亲眼看到了那扇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禁忌之门。

  那像是一扇古老到有些腐朽的木门,左边呈现出璀璨的金色,右边呈现出深沉的红色。

  生命与死亡,创造与毁灭,盛放与凋零,两种泾渭分明而又难分彼此的力量在它身上达成了一种玄妙的平衡,似乎无论时光如何更迭,世界如何变迁,它都会维系着这种平衡,直至永恒。

  亚冈提迈动脚步往前走去,他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沉重,脚掌传来的触感也有些陌生。

  余光不经意间瞥去,左脚五个脚趾之间不知何时已经长出厚厚的脚蹼,右脚则开始融合、异化,渐渐变成一根长满吸盘的触手,一扭一扭地支撑着腰身向前拱去。

  腰.那好像也已经不是腰了,除非把蛇的整段身子都叫腰的话,布满鳞片的条状肌肉一直延伸到他的肩胛骨附近,那里生出了一对羽翼,每一根羽毛都折射出赤金色的光辉,就像那扇门左右交融的颜色。

  变化成爪的双手推向门扉,反弹回的触感轻到有些不真实,他感觉完全没有发力,门便在年久失修的呻吟声中颤颤悠悠地打开了。

  下一霎,他愣住了。

  眼前不是什么光辉灿烂的殿堂,也没有黑暗神秘的庙宇,而是一整座穷极他的语言和认知都很难描摹的世界。

  天与地、山与海的界限都不再分明,苍穹之上挂着一轮像是太阳的发光体,但那轮“太阳”比现实中小很多,散发的光与热也不可同日而语。

  浓郁到近乎液态的云雾笼罩了目之所及的一切,日光倾洒在雾气表面,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华光,就像一场绚烂的幻梦。

  站在亚冈提所在的位置,穷极视线能够隐约看到交界地海岸线的轮廓,可在这方世界中,他既没有看到天外高悬的三轮月亮,也没有看到雄踞世界中心的黄金巨树。

  在黄金树本该在的位置上,一截破碎的金红树桩屹立于大地中央。

  峡谷般巨大的裂口中生长着无数颗奇形怪状的种子,金红色的树叶在破破烂烂的树桩表面一茬茬生长,又一茬茬脱落,向四周随风飘散的同时如同蒲公英般将种子送往四面八方。

  “嘎——”

  他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怪叫,一只在现实中闻所未闻的怪鸟从他身旁俯冲而过。

  那只怪鸟伸出三只利爪,从地上抓起另一只看起来同样极不协调的古怪生物,抛至半空张开鸟喙,喉中猛地探出一只大手,捏住猎物缩回腹中。

  接着向下俯瞰,类似的千奇百怪的场景同一时间在不同地方无数次上演着,万事万物的进程都像是发生了某种加速,短短数息之间,他甚至看完了一颗树种从蜕变成生物,到一路成长、壮大、衰老、死亡的一生。

  千万年光阴,似乎只在弹指一瞬。

第404章 绝路

  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凡人,见识到这幅奇诡而壮丽的图景,心神恐怕都会不由自主地为其所夺,饶是以监视者之首千锤百炼的意志,在这一刻也与最普通的凡人没有任何分别。

  亚冈提迷茫着、颤抖着伸出手臂,想要触碰这个无法言喻的世界,可当他的“腿脚”稍稍从门口向前挪动寸许,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怖顿时渗入了每一个毛孔!

  衰老——这具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身体,在开始前进之后立刻失去了高高在上的观测者姿态,开始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极速衰老!

  他伸在最前的手臂迅速变得干瘪枯瘦,表面分布的鳞片开始斑驳、老化,就像风干之后的果壳,噼噼啪啪地脱落在地。

  紧接着是他的血肉,曾经充盈着烈火般强劲力量的血脉与肌肉如同脱水的果肉,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内萎缩了一大半,其中蕴藏的力量也随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溺水般的虚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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