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莉卡的牌很多，但她要赌的局更大也更危险，所以她选择退居幕后作壁上观，路西亚甚至不止一次想过，也许从拉达冈上位、新党崛起开始，每一次明面上的退让都是她操作的一环。
譬如在眼下的纷争中，只要还在黄金树心沉眠，她就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而拉达冈当一张连底牌都不是的牌误以为自己是牌手，无论最终是谁取胜，又岂会有什么好下场？
“以你的权限，知不知道这支部队里还有多少他们的人？”路西亚看向卢修斯。
“南征军里，我应该就是最后一个了”这位几分钟前还以“细作”自居的年轻斥候神情低落，“本来我也不清楚有多少，直到昨天埃文队长死在了和巨人斥候的遭遇战里，他是我的直属上级，临死前告诉了我他知道的一切，包括这次要散布的消息。”
“安插在东境七万炽日军和四万风暴骑士团里的兄弟总数大约有五十人，其中有十二人被选进了北伐军，到殿下分兵南下时已经战死了六个，南征军里就只有我们两人。”
“其实我们从碎星一战之后就不想干了，要不是家人都捏在新党手里，我早就想向您坦白身份一边是他们拿我父母和妹妹的性命威胁，一边是同生共死浴血奋战的同袍，我只能逢战就往最危险的地方冲锋，期待有朝一日死在战场上，既没有辜负殿下，也能保全家人。”
“结果我一直没能死掉，埃文队长估计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昨天才会孤身冲上去对上两名四代巨人，把这些烂事一股脑丢给我的时候，他一边吐血，一边居然还在笑——他说他先逃了，我还年轻，让我再扛一段时间，实在忍不住了再逃。”
“但听完这些事情，我知道必须立刻告诉您.”卢修斯仰起脑袋，每一位斥候都有一双好眼睛，他的眼睛很大，也很亮，此刻却满含泪水。
“殿下，我扛不住了，我实在扛不住了.您常说军情如火，这些事情被埃文队长拖了不知道几天，我又纠结了一天才报告上来，不知道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只求您赐我一死，或者至少把我编入敢死队，让我像个堂堂正正的军人一样死在极北冰原，让我的家人和别人谈起我时，也能说我是个为国而死的英雄，行吗？”
“够了——”路西亚低喝道。
卢修斯的声音戛然而止，却见殿下并不是斥责他，而是拖着伤病之躯起身来到近前，苍白的手掌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我是说，你们所做的，已经足够了。”
“罗德尔和巨人王庭在洛德一线的对峙很快就会结束，新党联系你们的信道也会随之中断，对外就假装你已经死了。回去之后我会安排人手救出你们的家人，以后就安心留在这里，做好一个士兵应该做的一切，包括活下去！明白么？”
卢修斯呆滞了半晌，猛然匍匐在地，深深叩首。
“是！”
第431章 时势
极北冰原西南部，塞赫文亚城。
这座涅伦伯爵领的昔日治所人口曾经超过十五万，这在交界地任何一处都是不小的规模，放在北境更是毫无疑问的大型城市。但此时的塞赫文亚经历多轮战争摧残，早已变成一片凋敝破败的死地，唯有城墙处高耸的断壁残垣还记述着往日的些许光辉。
三天前，王庭第一军团驻跸于此，巨人们用炽热的火焰烧熔城市中央堆积的破砖烂瓦，在废墟上重新搭建起临时行宫，又在城市四周树起如林的王旗。
一时间，破败与繁盛、文明与野蛮、毁灭与创造.无数组相互对立的元素在这片焦土之上形成了短暂的融合，若有旅人途经此地，想必都会为这种乱象感到迷茫。
没有人能预测今后的北境会走向何方，也许就连身处其中的主角，那两位年轻而强大的王者都只能怀着某种愿景向前艰难跋涉，在乱世的洪流中挣扎浮沉。
过去的伯爵府，如今的君王行宫中，圣地战团元帅利奥波尼斯低垂头颅快步走过幽暗的长廊，在一间没有门窗的静室前止步，单膝跪地道：“陛下，前线最新一轮情报到了。”
“如您所料，原本在南线修整的路西亚所部并未向东西方向撤退，而是向南急行军，先后三次突袭南方战团维基亚大人所部。但由于敌军南下速度太快，甚至超过了我们提前数日派出的传令兵，三次突袭地域跨度又极大，南部战团未及反应，受损不轻。”
“现维基亚大人已收缩兵力集中防备洛德要塞本城，不过这样一来，万一路西亚选择率军翻越化圣雪山，恐怕我们将再无力阻止他重归亚坛，是否还是让南部战团先主动出战，哪怕损失再大一些也无妨，至少先拖住路西亚的步伐”
“不。”静室之内，传来卡列琉斯低沉沙哑的声音。
“前线战况千变万化，比起后方依靠延时情报做决策，我们更应该相信前方统帅的判断，何况维基亚卿一直都值得信任。”
“可是陛下——”老元帅目露不解道，“路西亚所部之精锐世所共知，化圣雪山对大股部队而言或是不可逾越的天险，但对他而言却不是。此时任由南部战团收缩防线，或能减少些许伤亡，但只要路西亚铁了心想走，我们决然是拦不住的，如此放虎归山.来日恐怕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卡列琉斯轻笑了一声，道：“后院起火，想必他也是归心似箭，于王庭而言，能不能现在杀死路西亚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把他赶走，为我们消化北境争取足够的时间。上次在圣地面见圣子之后，大祭司曾与我私下密谈——这也是他的意思。”
利奥波尼斯瞳孔一缩，他沉默半晌，咬牙道：“于王庭而言或许无足轻重，但于陛下而言，一颗龙族新王的首级，足以使那些心存妄念者放弃幻想。”
老元帅抬起头颅，过于激动的心绪让他苍老的面庞都显得有几分狰狞。
“说得再直接些，古拉格与老臣年纪相仿，可他就是一潭腐朽发臭的死水，罔顾时势之变，到了今天还拿着圣赫仑穆尔的血脉做他复兴上古王庭的幻梦，难道他的心跟他的眼睛一样瞎，看不出圣子难堪大用？！”
“他上次擅离职守南下本就是错，竟然还敢陛下用兵之事上置喙？无非是怕陛下真斩了路西亚桑克斯，令王庭上下彻底归心，废黜圣子之事便再也弹压不住，他不仅做不成古兰桑克斯，还要成为圣地那些老东西口中的罪人！”
一顿酣畅淋漓的痛骂之后，利奥波尼斯气得脸庞发白，气喘吁吁。
却听卡列琉斯的声音依旧不温不火，笑道：“得老元帅如此支持，实在令本王心中有愧。不过，南线之事本王与维基亚卿早有定计，日前征战劳顿，老元帅且先安心休息几日，静候消息就好。”
“维基亚大人”利奥波尼斯愣了一下，猛然瞪大眼睛，“您是说——”
“老臣明白了！”无需卡列琉斯点醒，老元帅便兴冲冲地伏地叩首，为刚才的无礼致歉后飞速起身离去。
难怪陛下对维基亚大人如此回护，后者的立场本该无需赘言，大祭司唯一弟子的身份就足以说明一切。
可按照陛下刚才透露的信息.那位以智谋闻名于新王庭的第五始祖，竟然早早就站到了他们这一边？
何谓时势？任凭古拉格机关算尽，也免不了众叛亲离的下场。
只要再给所有人一段时间，待到陛下手刃龙族新王，待到他们看清圣子艾德穆尔贪鄙无能的面目，无论是锐意进取的年轻人还是那些墨守成规的老人，都不得不怀以最大的尊敬接受新王的统治。
这才是巨人一族命定的未来。
听着老元帅轻快的步伐远去，静室之中，卡列琉斯浅笑一声，却在出气时牵动伤口，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之所以选择这么一间不见天日的幽室，就是避免自己这副样子现于人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在王位并不牢固的时候。
一柄黑红交错的无形之剑深深插入他的心脏，冰冷的黑焰无情烧灼着他的身躯，血肉大片大片地失去生机，就像画卷脱去色彩化作黑白的底稿，若非源源不断的生机从四肢百骸中涌出，恐怕只要一个呼吸的时间，死亡法则便足以令他灰飞烟灭。
生与死的对抗持续了这么久，无形之剑已经渐渐趋于黯淡，可就是那残存力量不足三分之一的剑影都让他吃尽了苦头。
卡列琉斯不由想起前几日听闻路西亚与魔塞罗交手时自己的惊骇，他第一反应是路西亚比自己伤势轻得多，可当战报细节传来，又经过冷静思考，很快他就明白过来那家伙是在带伤强撑。
第三始祖虽然强大，可最强的却不在其自身，路西亚猝然袭击，却要与麾下三位高阶英雄一起出手，还让魔塞罗逃出生天，足见其外强中干。
好消息是，这样一来，路西亚恢复的速度显然会比自己更慢。
坏消息是，明明受了那种程度的重伤，却丝毫不惮于显露在部下眼前，路西亚对北伐军的掌控力，以及他背后古龙王朝积攒下的深厚底蕴，实在是强大到令人嫉妒啊。
不过，已经不用等待太久了
拉达冈的背叛让路西亚失去了战略上的选择空间，而他要更进一步，让南征军的战术空间也随之破灭。
那头龙已经在极北冰原搅动了太久风云，该是为这一切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第432章 死地
洛德以北三十里，一座荒郊野外的无名山丘。
从昨夜开始，冰原南部就刮起了暴风雪，与北境那些常见的风雪不同的是，这场雪来得尤其的大。
呼啸的狂风卷起地表积攒一冬的积雪，与从天而降的大雪联结在一起，织成铺天盖地的银幕，旅人立足天地之间，左右四顾都只会看见一片苍茫的白，难辨东南西北。
山丘顶端，身披暗银铠甲，头戴暗红风帽的男人拍了拍肩头的积雪，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微微眯起，杀气十足的眉宇之间露出一抹烦躁。
雪太大了，即使是他这样稳居英雄之中第一梯队的强者，也很难在这种极端天气下将精神感知探出太远。
与此同时，灵魂之中隐隐传来的危险直觉却愈发清晰，结合一路南下的所见所闻，他确信这场大雪背后酝酿着极其可怕的危机，可他却无法立刻洞察危险的来源。
山丘之下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响动，另一道更加年轻，也更加健硕的身影佝偻着身子爬上丘顶，手里还拖着两个比他还大一圈的俘虏。
奥雷格转过头来，蹙眉道：“问完话杀了就是，怎么还把人拖回来了？”
在他身后是一个蓄了长发的年轻人，后者身披一袭萨米尔风格的兽皮长袍，发结上系着鱼骨雕刻的饰物，如果不是面庞上依旧保留着十足的人类特征，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萨米尔冰骑士。
“事关重大，”亚当看了看身后陷入昏迷的俘虏，“我怕解读错了他们口中的情报，所以暂时用火焰神术压制了他们的大脑，带回来让你听听。”
奥雷格轻抬下巴，示意亚当解开封印。
亚当将那两名人形态的巨人俘虏抛在地上，指间甩出一道火光没入他们的额头，两人很快醒转过来，只是瞳底还倒映着朦胧的焰色，代表着他们的心神仍在掌控之下。
“封印.十二小时后启动.”第一个巨人在亚当的神术刺激下喃喃道。
“洛德.奥缇那.圣山”第二个巨人念叨着许许多多的地名，有的隐约能够听清，有的就只有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
“杀杀光他们.”巨人们低笑起来，“他们已经无路可逃，无路可逃.”
之后就是一遍遍的重复，确认没有其他内容后，亚当在两名俘虏头顶各拍一记，掌控得恰到好处的火焰瞬间烧毁了大脑中枢，巨人们栽倒在地，再也没了声息。
“什么封印？”奥雷格咀嚼着情报中的内容，“如果是在他们提到的一系列地点启动大型封印法阵，洛德和奥缇那还说得过去，毕竟这两处有殿下和北境军团残军活动，圣山又是什么？”
“只能解释成那座万年来燃烧着灰灭火焰的巨人山顶——‘星陨’，”亚当沉吟道，“可那里是新王庭根基所在，不止守备森严，还留驻着大量王族遗老，卡列琉斯只要没得失心疯，就不可能在那里搞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堂。”
“最重要的还是时间，十二小时——你是在哪里抓到他们的？”
“西南二十里外的雪原上，但他们的去向并非南下前往洛德，反而是从洛德方向往化圣山脉行进。”
“化圣山脉.这么说，他们是维基亚的人，去那里只能是联络南方战团在山里的驻军。从洛德前往化圣山脉腹地至少要走一天一夜，你和他们遭遇的地点距离目的地还有八小时路程——这么短的时间差，不会是去通知驻军启动那场‘封印’。”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去提醒那些驻军，封印马上就要开始了，让他们做好准备”亚当分析到这里，脸色忽变，“什么样的封印，竟然需要跨越数百里距离，让远在化圣山脉腹地的驻军做相应准备？”
“不管是什么，第一要务都是把这些消息告知殿下。”
奥雷格与亚当对视一眼，这对从结冰湖一路南下至此的搭档立刻从山丘下方背风处牵出马匹，向南疾驰而去。
厉啸的风声掩盖了急促的蹄音，到了这种时候，两人也不怕行踪被南方战团的斥候发现。
连续多日追踪之后，他们已经大致确定了南征军驻地的方位，只要能早一步把那些该死的情报送到殿下面前，就算撞上维基亚本尊，和那位第五始祖干一架也无足轻重。
奥雷格到底是成名多年的绝顶英雄，远比亚当更加敏锐的精神感知带来了更强的直觉，随着方位越发向南逼近，那股可怕的危机感也跟着越发清晰，几乎要化作实质在他心底炸开！
巨人二十万大军被殿下的一万人牵着鼻子走的一个月里，卡列琉斯一定还准备了什么预料之外，甚至是常理之外的手段
那位从尘埃之中崛起，短短数月纵横北境的巨人新王绝不可能把王庭气数押在黄金王朝身上，若按临行前那头老龙的说法，新巨人们原本是为葛德文准备了一场必杀之局，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给这些亡国余孽杀死一位最强半神的信心？
那种手段，选择在这种时刻发动，是否也是他们笃定了殿下必须打通洛德这条南北要道，更笃定这场杀局能够彻底摧毁殿下的战略，给那支势不可挡的北伐军以最深的绝望？
轰——
某种更加强烈的声响压倒了风雪的咆哮，狂暴的震动将精挑细选的龙鳞马掀翻在地！
奥雷格与亚当震愕地抬头，只见一束炽热夺目的岩浆宛若开天之剑，斩开雪幕的同时将南方的天际映照得通红透亮！
霎时间，地脉崩裂，天地倾覆！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每隔千里就有一道岩浆冲天而起，直至延伸到目不可及的远方，唯有大地颤抖的轰鸣遥遥传来，印证这击碎常理的神迹并非虚幻！
一方宏大、肃穆、厚重的无形巨幕沿着岩浆奔流的方向徐徐升起，化作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圆，将整座北境囊括在内。
澎湃的火光贯入长空，收束于天幕正中，照破重重阴云，如同暴虐的目光直射而下，恰似巨人一族膜拜万载的恶神独眼！
“不可能”亚当失神地呢喃道，手中的战锤无声坠落在雪地上，“怎么可能？”
“无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奥雷格按紧了腰间的双剑，收回精神感知，冷锐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抹决然，“巨人王庭都确实封锁了整座北境，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层封印隔绝了物质与精神层面的一切联系。”
“换言之，自今日始，三万里极北冰原，尽成死地。”
第433章 正奇
洛德要塞西北，化圣山脉。
严格意义上说，化圣山脉是洛德防线所在一整条山脉的统称，西起冰原极西之地的化圣高原，东抵火焰大锅所在的巨人王朝圣地星陨峰，横跨三万六千里。
“化圣”二字起源于比上古时代更加古早的太古时期，彼时尚处于世界开辟之初，一则大致相通的传说曾在交界地最早的主角——古龙、巨人与混种之间流传。
“穿过暴风肆虐的雪原，翻越云巅之上的山脊，生命将于茫茫大海彼岸显化圣迹。”
历经漫长岁月，这则传说的真意早已不为人知，化圣一词也有了千万种大相径庭的解释，但其崇高、神圣的意蕴却在诸多种族延绵不绝的传承中得以保留，无论在魔法典籍亦或宗教圣典中都被作为某种高洁的术语使用。
如果考究数千年来交界地众多文化信仰的历史沿革，便会发现化圣一词被使用过不下千遍，譬如米凯拉领悟的律法雏形，其中最核心的一组全新神术符文就以“化圣”为名，正是取这重含义。
而这条横断大陆东西，平均海拔超过一万五千米，连上位飞龙都难以逾越的化圣山脉，也在文明更迭中演变成交界地诸族共同的文化符号。
不过此时此刻，化圣山脉却暂时褪去了神圣的意义，当那重旷古未有的神力封印沿着山脊线封锁整座极北冰原，它就化作了一条绞索，一条系在北境除巨人之外所有种族咽喉之上的绞索。
路西亚将夜与火之剑重新插回剑鞘，如果不算命定之死的杀戮之力，单论能量输出，这柄菈妮代表卡利亚赠予他的神器威能还在狩猎神祇大剑之上，整座古龙王朝也就只有父亲的龙王岩剑和失落在罗德尔的雷霆之枪能略胜一筹。
然而刚才，他压制伤势竭尽全力的一击轰在这层神力屏障上，也只是让其出现了几缕浮动的涟漪，片刻间就恢复如常。
与此同时他也尝试了记忆战场中的精神链接，不幸的是，虽然还能隐隐感知到和虚空之所保持联系的禁忌研究会众人，但他已经无法再通过之前的方式与他们联络，那片星空中的其余存在更是被彻底隔绝，连一丝精神力波动都感知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