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那么老了，不知道突然发的什么疯，提着赫拉瑞斯陛下的长枪一个人就攻入了黄金王都，还严令禁止所有族人在侧翼掩护。当时兰斯被他调到了三百里外对阵奥陶琵斯与志留亚，弗尔在凯罗威尔山与葛德文斗得天昏地暗，玛莉卡已经在玛利喀斯的护送下前往东境，拉达冈还在西境与卡利亚人鏖战.敌我双方没有一个人猜到他会突然孤身进攻罗德尔，而且还真的攻破了罗德尔！”
“罗德尔人对艾德.林塞尔设计的城墙以及黄金树降下的加护太过自信，城内留守的最强者也不过是几名高阶英雄，就凭他们根本没有资格伤到古兰桑克斯，更遑论杀他——真正动手的是谁，陛下应该已经猜到了。”
“秩序意志，或者说‘阿尔法’。”路西亚沉沉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之前我告诉陛下，‘战争中’发生的事情我大都亲历过，但战后那些隐匿于凡世之外，只属于神祇们的博弈，就不是我所能知晓的了。”
“不久前的东境一战，陛下同时得到了龙神与龙王陛下、三位月神、永恒女王以及死之女王的赐福。若我所料不错，这些年包括我朝两位陛下在内，所有站在星月文明一侧的神祇级存在都在凡世之外与外神们互相牵制，而凡世中的诸多变化，譬如诸位半神的诞生，或许都与这场博弈有关。”
“但在龙树之战的最后，秩序意志一定通过某种手段暂时绕开了牵制，从暗中向大祭司发动了袭击。因此当我赶到王都时，只看到众多黄金强者如同见血的蚊虫蜂拥而上，人人都想爬上那宛若山峦耸立的龙躯，把刀剑插入他的心脏，当那个屠龙的英雄。”
“我杀了他们，杀了目之所及的一切活物，直到剩余的黄金英雄们畏缩不前，守在内城与我遥相对峙，之后兰斯、弗尔、葛德文纷纷从城外回援，再之后，就是陛下熟悉的‘龙树之盟’了。”
“我杀到他身边时，老家伙都已经说不出话了——”玻列琉斯仰起头来，路西亚看见他片刻之前还清澈干净的眼角已然多了一缕冰霜。
“可他在闭眼之前，哈，他在闭眼之前还能鼓起劲来冲我说了两句话，老家伙当大祭司的时候拿腔捏调了一辈子，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他妈的混蛋’！”
“哈哈，陛下您说这老家伙平时多能装，要死了才一不小心露了本性！”
路西亚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把狠狠攥住，沉默良久，轻声道：“第二句话呢？”
玻列琉斯背过脑袋，只留给他一个坚挺的背影，憋了半天才用破了音的低哑嗓音道——
“他说.想明白了，早点回家。”
第484章 第二个请求
“十六年了——”路西亚拍拍衣服上的雪花，来到玻列琉斯身边站定，与他并肩望向无垠的雪原，“这十六年，你想明白了么？”
“在陛下出世之前，还没有，”玻列琉斯咧了咧嘴角，苍老的脸颊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前十三年我只是潜在冰湖里观察着世间的变化，等待着一个时机。”
“什么时机？”
“一个能光明正大战死的时机。”
“我暗中监视着龙树之盟的进程，看着兰斯与弗尔凭力量与手腕压服了那些蠢蠢欲动的新党，看着他们将古龙信仰在黄金王朝传扬开来，也看着一切有可能对他们、对法姆.亚兹拉造成威胁的存在，一旦确认他们遇到了无法克服的绝境，就该我出手了。”
“老东西就该有老东西的觉悟，这条性命本就该随着崩塌的法姆.亚兹拉一同坠落，可既然从上个时代苟活了下来，就要利用好它，在必要的时候付之一炬，为年轻人照亮几步通往下个时代的道路.这是那时的我心中仅存的想法，也是唯一让我继续苟活下去的执念。”
“待到陛下出世，陷入罗德尔危险诡谲的风波，我一度觉得机会来了——其实陛下在瑟兰特角斗场被逼与葛瑞克决斗的时候，我也藏匿在观众之中，准备一旦事有变故就出手偷袭葛德文。但没想到那一次陛下赢得如此之快，不仅出乎了我的想象，也彻底震慑住了那群畏威而不怀德的黄金贵族。”
“再之后，我在北方一直默默关注着陛下的一举一动，而陛下也一次又一次地颠覆了我的想象——圣裁仪式诛杀贝塔，迪可达斯一战诛杀叛党，碎星一战一剑斩星，乃至于刚刚结束的三万里血战.在目睹这一切之后，我忽然不想死了。”
“我想活到与陛下在这片冰原上相逢，亲眼见证吾王的伟力，想活到更远的未来，为陛下牵马坠蹬，扫灭吾族复兴之路上的一切敌手。”
他转头看向路西亚，眸光复杂道：“如今第一步已经完成了，不知陛下能否赐我一个机会，让我这把老骨头睁大眼睛，再亲眼看一看新时代的降临？”
路西亚盯着那双浑浊的瞳孔，其中有希冀、有崇敬，可最多的却是丝丝缕缕缠绕在瞳底的恐惧。
其实对于二十位原初飞龙之首，当世最正统、最高贵的古龙血脉之一而言，一千五百岁并不算老。
真正让玻列琉斯衰老如斯的，是过往岁月中那些沉重的枷锁，它们压得他难以呼吸、日渐佝偻，以至于渐渐成了这副衰颓不堪的样子。
玻列琉斯不是尼奥那样的失乡之人，他是一个曾经叛逆离家出走，如今渴盼着回归，却又近乡情怯的孩子。
他明白，这头老龙恐惧的不是他追究“冰龙神”这样无谓的罪责，而是年轻而强大的新王将这副衰朽残躯弃若敝履，在流离半生之后连一个为国而死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些年兰斯姐经营古龙神殿，还要逐步着手清理天空城内部的叛逆，上上下下都很缺人”路西亚忽然说道，“但我仔细想了想，等我们灭掉巨人王庭之后，北境更缺人打理。”
“未来我会命尼奥将军坐镇西线，把守洛德要塞，而冰原东部西起降雪谷，东抵奥狄斯的两万里疆土，总要有人代我经略，恰好这片土地与你的本源之力契合，没有比你更合适的选择了。”
“只是这样一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中，你还是要留在这里，还愿意么？”
玻列琉斯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呆滞半晌，砰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伏地，泣不成声道：“臣臣从前就梦想为我朝开辟极北冰原，为先王与龙神陛下镇守北疆，却因年少无知，一生蹉跎至此.从今往后，臣愿为陛下永镇北境，至死方休！”
“起来。”
路西亚俯下身子，双手费了好些力才把老人托了起来，目露严肃道：“前面就说过了，排除少数不得不跪的场合，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行跪拜之礼。”
“是”
“还有，今后不要再将生死挂在嘴边，你的一生还长得很，无非是收拾收拾一路的风霜，重新出发罢了。待这一战结束，先回去见见桂奥尔大人、古斯塔夫和卡利亚的莫尔雷特，他们也算是你仅存的血亲了，既然回来了，理当先去相聚。”
“臣遵旨。”
“行了，那咱们之间的事情就算处理得差不多了，该回去找尼奥将军商量商量正事了。”
“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是关于两个孩子的。”
一刻钟后，路西亚在隔着营帐的帷幔见到了两个萨米尔族的小姑娘，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小的看起来还未满十岁。
“陛下，就是她们。”玻列琉斯用神力收敛着声音，目露哀怜道：“她们是库尔罗斯氏族仅存的遗孤，姐姐叫库菈菈，妹妹叫库菈莉丝。”
“库菈莉丝的腿伤在了人类手里，我有心想要为她救治，可这种断肢重生的神术，非是对生命法则掌握极深的强者根本不可能实现。”
两人正窃窃私语间，远处帐篷转角又走出两道身影，一人满面风霜腰挎双剑，一人身材壮硕，手中还抱着一大袋刚从后厨讨来的零食——可不正是奥雷格与亚当么？
四人面面相觑，都愣了一下，随着路西亚招了招手，那两人一溜烟窜了过来，凑近玻列琉斯的神力范围，小声道：“陛下，玻列琉斯大人你们二位怎么也来了？”
路西亚斜眼瞥向亚当，“这件事，为什么早不禀报？”
亚当一手捧住小食袋，空出一手挠了挠后脑勺，满面羞愧道：“我我想着自己刚刚加入陛下亲卫，寸功未立，怎好一张嘴就提出这种非分的请求”
“所以说你幼稚，”路西亚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学学你们的冰龙神大人的脸皮，前一秒还满嘴罪臣，后一秒就已经给我安排了两桩任务了。”
玻列琉斯：“.”
一向庄严肃穆的奥雷格此时也满脸歉意地笑了笑，道：“这件事我早先也想请陛下出手的，只是想着陛下军务繁忙，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好了，看看咱们这阵容——”路西亚揉了揉太阳穴，“一位前火焰监视者，一位前风暴王双翼，一位前‘神明大人’，再加上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修补世界缺口的大事呢。”
“走吧，一起去看看。”
第485章 医生
“库菈莉丝！”
“诶？姐姐.”
四位巨头在外面窃窃私语时，名为库菈菈的萨米尔少女也是刚刚回到营帐，她脱掉斗篷，抖了抖乌黑长发上的雪花，一边揉搓着手掌一边竖起眉毛，道：“老实交代，你刚才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什么都没做啊！”库菈莉丝心虚气短道，“我就按姐姐吩咐的，一直在床上静养休息，对，还看了会儿画本来着！”
“哼！”库菈菈斜睨了妹妹一眼，一个箭步上前掀开床上团成一团的被子，露出里面装满针线的编筐和一件织到一半的军用制式毛衣。
“说说吧，这是什么？”
“这个.这个，”库菈莉丝结巴了两句，终于放弃了狡辩，撇撇小嘴道，“人家也是想着一直住在大营里受人照顾，总要帮大家做点什么，光靠姐姐去伤兵营帮忙还不够嘛”
“你这孩子，都说了你的腿伤太重，要静养一年才能恢复元气，就算想报答大家，等伤好彻底了再做些什么也不迟啊——”
库菈菈又是抱怨又是心疼地走到床边坐下，先是又检查了一遍妹妹左腿断口处焦黑斑驳的皮肤，借着强忍住鼻头泛酸的感觉，搓热手掌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压抑着鼻音问道：“这些天做了几件了？”
“七件半，嘿嘿，厉害吧？”库菈莉丝就势用小脑袋在姐姐掌心蹭了蹭，“虽然库尔罗斯氏族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也不能给战死的族人们丢脸——村长爷爷、维希婆婆，还有卡利斯特大哥他们都变成了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是啊，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库菈菈没再追究，只是轻轻抱住了妹妹娇小的身子。
早年的营养不良与后来严重的伤势一度让这具躯体濒近死亡的边缘，好在半年来得到了充分的照料，才终于让库菈莉丝重新焕发出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与生机。
“咳咳。”玻列琉斯在帐外轻轻咳嗽了一声，惊得两个小姑娘像受惊的小鸟似的刷一下绷直了身子。
“冰——玻列琉斯大人！”库菈菈慌忙起身行礼，库菈莉丝也挣扎着伸手去摸床边的拐杖。
自从玻列琉斯大人不许他们再称他为“冰龙神”之后，许多萨米尔族人都很不适应，开口就会叫错。大人倒也不会真惩罚他们什么，只是往往会黑着脸大发雷霆，严厉警告他们下不为例。
库菈莉丝行动不便慢了半拍，刚好看到了和玻列琉斯一同进帐的三道身影，“诶，还有奥雷格大人，冈提亚哥哥，最后这位是”
她们都已经知道了亚当的真名，但亚当还是希望她们以当初在库尔罗斯时的化名称呼他，一是警醒他不忘血海深仇，二也是铭念自己逝去的兄长。
见到路西亚时，两个小姑娘顿时睁大了眼睛。
原先觉得玻列琉斯大人的真容可谓威严肃穆，奥雷格大人则是清癯庄重，最年轻的亚当哥哥更是英武俊朗，可眼前这位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哪怕穷极她们有生以来所有的梦境，都无法想象出这样一位出尘绝世的人物。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让另外三位杰出的英雄沦为拱卫明月的群星，哪怕不发一言，其散发出的光辉都是如此耀眼夺目。
路西亚止住了玻列琉斯刚准备出口的敬语，上前两步俯身坐到库菈莉丝床边，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道：“听说，这就是我们库尔罗斯氏族现任的族长和副族长？”
“啊”库菈莉丝傻傻地点了下头，回过味来又慌慌张张地摇头，道：“不，不是，我们两个小孩子怎么能当族长”
库菈菈见状急忙俯首道歉，道：“这位大人，请宽恕我妹妹的无礼，她只是一时紧张——”
“没关系，也不用称我为大人。”
“今天的我只是受命前来为库菈莉丝医治腿伤的医生，仅此而已。”
路西亚以一种宁和而温煦的目光看着两个萨米尔族的小姑娘，哪怕已经知道自己所有关于“前世”的记忆都是根植于时空之力的推演，但当他真正看到记忆中那两位身化水母的少女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心底还是产生了一种梦境照进现实的幻灭与悸动。
那条世界崩毁、众生罹难的世界线仿佛一场停驻于至尊之卵中的长梦，而此刻的他，竟然真的沿时光长河逆流而上，回到了全部噩梦起始之前，所有悲剧发生的最初，能够以自己的双手亲自改写这一切。
这一次，两位少女真的可以在十四岁时一起去看星星了。
“医治.腿伤？”
库菈莉丝大大的眼睛睁得溜圆，难以置信道：“可是.可是大家都说我的腿已经完全烧坏了，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治好。”
路西亚含笑看着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女孩，温声道：“巧了，恰好在下就是‘几乎不可能’之外的那个人。”
他轻柔地伸出手掌，停在距离库菈莉丝左膝断口上方一寸的位置，随着体内神力奔流激荡，无数淡金色的光芒丝线从他掌心延伸而出，缓缓附在那些坏死的皮肤之上。
下一秒，在两位萨米尔少女震惊的目光中，奇迹发生了。
焦黑斑驳的死皮像是枯败的落叶一片片剥落下来，金色流光凝聚成新生的血肉，沿着膝盖下方的断口一点点向下生长，直至凝成纤细的小腿与小巧的脚掌。
待到流光散去，露出下面光洁细腻的肌肤，库菈莉丝娇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一手捂着小嘴，一手支撑着左半边身体，努力回想着曾经对左膝以下的感知，轻轻地将脚尖探向地面——
脚趾与地面碰触的一瞬间，坚实的触感如同电流般迅速弹回脑海。
少女怔然凝滞了片刻，随后哇一声大哭起来。
原来地面，也可以这么温暖吗？
路西亚第一时间就溜出了营帐，剩下三人对视一眼，待亚当匆匆忙忙把零食袋留下也跟着逃了出来。
玻列琉斯不解道：“陛下，那两个孩子受您如此大恩，为什么连一个道谢的机会都不给她们？”
“比起这个，现在我只想把时间留给她们自己，”路西亚摇了摇头，“何况她们从不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们——是这个时代欠了她们太多，今天不过是稍作补偿罢了。”
“此处不可久留，去通知尼奥将军，大军即刻拔营赶回结冰湖，另外召集军中所有高级将官，在行军途中商讨下一阶段的战略。”
第486章 东南之争
东境，盖尔要塞。
披挂整齐的拉塔恩坐在一张破木板凳上，魔能提灯映照着桌面上的军事地图，也将他的神色映出几分凝重。
方桌周围此刻还坐着三人，正对面的盖乌斯依旧披着那套遮蔽面目的黑铁重甲，正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左边的盖亚一脚踩在凳子上，一会儿在地图上似懂非懂地看上几眼，一会儿又拔出腰刀打磨起来，时不时还走到一边转悠几圈，一副猴急的样子，右边的奥加看起来倒是颇为稳重，一直认真研究着地图的细节。
“你能别转了么？”拉塔恩终于忍无可忍，扭头看向师出同门的三师弟，“闲不下来就滚去马厩里喂马！”
“师——将军，”盖亚刚一开口，想起拉塔恩反复强调军中没有兄弟只有上下，赶忙变了称呼，“我只是不明白咱们还有什么好琢磨的，葛瑞克大军最迟三天后就要杀到城下了，现在不主动迎击还等什么？”
“哦？”拉塔恩斜睨了他一眼，“听起来我们的盖亚军团长已经胸有成竹了啊，来，就指着地图说说你的战略。”
“说就说。”
盖亚心知师兄想敲打自己，倒也丝毫不怵，立时把磨到一半的短刀插回鞘中，坐回原位时那股浮躁之气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容且张扬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