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宁月目色微变,面上却又生出分浅笑:“康姑爷当真一身英雄气胆,大公无私不消多言,无怪能得今上、公爷信重。”
“外子平白无故哪里能生出来什么‘英雄气’,却都是常伴在伯父身前,才得一二熏陶。”
费疏荷浅笑自谦过后,正待再与韩宁月闲话一阵,却就见得后者目光倏然一凝,便就想也不想,摸起来腰间玉珏,面生肃容。
二人周遭侍婢更是倏然间紧张起来,独一个头戴银冠的白发老妪反应淡淡,轻声念道:“无非是有两仪宗辖内一二金丹携兵冲阵试探,且放宽心,天勤老祖还在前头,除非元婴真人亲至,不然总能护得夫人周全。”
这白发老妪是位实打实的假丹丹主,在玉昆韩家做了这么多年仆役,见识却也不差。是以她说话确也颇有些本事,能称得言之凿凿、条理清楚。
哪怕此间无一人晓得这老妪发声真假,但至少听得这老妪发言过后,本来即就凝重十分的气氛也变得轻松了几分。
只是这轻松却未能得持续太久,外间声响越来越大,直震得后营这座锦帐都是摇摇欲坠。
白发老妪话音刚落,军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似有巨石碾过大地。
帐内侍婢们刚松下的肩头又骤然绷紧,费疏荷握着玉珏的指尖已沁出细汗。便是她这久不出门之人却也晓得,这动静绝非寻常修士冲阵,倒像是大型战阵移动时引发的灵力震荡。
那错判形势的白发老妪显也未有慌乱,盖因她先前言述的却也都是事实,兹要是费天勤还未落败,那便暂无人可危及韩宁月性命。
近来秦国公府辖内诸家战绩多是难看,独有颍州费家,不仅可以分兵驰援重明盟几能克复黄陂道全境;
依着费天勤这老鸟,还能镇得两仪宗纵是点齐大兵、猛催用命,却也只能常顿于费家应山军前,便是一连献了几条上修性命与费天勤做了功劳、亦是难得寸进。
是以前阵还真是破天荒地传来了这般大的动静,费疏荷肩头小雀再涨成丈长,疾奔去探。
约么盏茶工夫,红雀双翼裹着淡红色灵光,疾奔回后营时喙上又添了新血,刚落在费疏荷肩头便急促啼鸣,翅膀不断拍打着帐帘,指向应山军阵东侧。
那正是才加派到战阵上头的重明盟众家弟子立足地方,直惊得费疏荷美目圆睁。
————凤鸣州、秦国公府
秦国公府外,玄色云纹旗在咸腥风里轻扬,阶前白玉盘龙柱被鲛人油灯的淡蓝火焰映得莹润。
匡琉亭特意屏退左右,便连值守的牙军校尉都未留下,特意孤身立于殿门廊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匡掣霄早年所赠的玄色玉佩,面上表情难以言述。
不多时,一道淡紫色遁光裹着水纹落地,九真真人率数名巡海尉现身。
月白道袍衬得他面容清癯,玉柄长剑缩在身后剑鞘,散出的锋锐之气却还是刺得这秦国公微微侧目。
不过匡琉亭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晚辈匡琉亭,恭迎九真真人。”这态度未有过度热络,却也不失礼数。
九真真人拱手还礼:“澜梦宫九真,奉宫主之命驰援。叨扰国公府,还望海涵。”
匡琉亭侧身让开道路,指尖轻抬:“真人远来辛苦,殿内已备灵茶,还请入内详谈。”
语气依旧克制,未见刻意逢迎。
步入大殿时候三阶驼绒地毯消弭了脚步声,灵木长桌上,九叶月见草冲泡的灵茶冒着轻烟,南海水蕴果色泽鲜亮。
匡琉亭抬手示意九真真人落座,招呼苏尘过来斟茶时动作从容,后者显是被调教得有些功力,茶汤注满盏沿三分便停,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坐在主位上的匡琉亭语气不疾不徐:“过往晚辈在老大人门下修行时候,虽未见得真人真容,也是听得真人在外海威名,今日方才得见、却是有幸。”
态度这般冷淡的金丹晚辈,九真自忖自己结成元婴过后,却还是头回见得、也算稀罕。
作为大卫仙朝境内三大散修真人之一,数度拒绝过卫帝来拉拢的存在,九真真人对于匡琉亭这宗室贵胄态度也难热络。
只是才因仇家催逼、迫于无奈投到澜梦宫后的他,却也难否决匡掣霄派下来的头一件差遣。
不过他此番开口时候,却是难称客气:“秦国公久驻南国,却是辛苦。宫主听闻此间又有白参弘桀骜难驯,弄得西南三道遍地哀嚎、陈尸百万。
五姥山、合欢宗或因力有不逮、或因阳奉阴违,合力之下也不能制,这才使得西南局势糜烂。如此之下,宫主他老人家却是夜不能寐,专遣吾等过来相援。”
在九真真人讲完之前,匡琉亭一直笑而不言,只待得前者口中最后一字落地,方才轻笑出声:
“原是如此,某本来当老大人是专要真人与诸位道友过来游历采风、得些清闲。不想原是外头的错谬之言令得老大人如此焦心,也是罪过。
白参弘为人桀骜,稍有些动作不假,却不是外间那风雨飘摇的夸大之词。西南人心到底尽在仙朝,些许居心叵测之人必得反噬,便是暂时嚣张一二,却也不必慌张。”
九真真人还未听得匡琉亭讲完,即就面生嗤笑。
这元婴真人也不争辩,也无心思听匡琉亭如何争辩,只是与后头众修使个眼色,便就起身告辞:
“宫主他老人家虽久居外海,消息却无错谬。只是外海风雨欲来,几位正副宫使都不得清闲,这才派了九真这无用之人。
现下秦国公既无意受宫主美意,那么九真便就先在左近自寻地方,如是往后需得九真助拳,还请秦国公莫要客气,符箓相召即可。”
九真自将紫光符箓掷在匡琉亭身前玉案,随后也不施礼,即就带着一众巡海尉扬长而去,只看得专来斟茶的苏尘惊骇失色、难得自持。
向来自矜的匡琉亭却未见得什么神色变化,他看也不看玉案上那枚紫光符箓,转过头却又将悬在腰间的那枚玄色玉佩握持手中,端详不停。
倏然间,他这目色变得复杂十分,似是刚要下定决心自语些什么,话到嘴边了,却又欠了一丝心气久不出口。
最后落到正在收拾杯盏的苏尘耳中的,却就只有回荡在这殿中的轻轻一叹。
“枝强干弱、遗祸无穷.”
临时请假
今天首台车下线总结会还没结束,估计要十点后,老白今天真有点儿熬不动了,得请假一天,请各位老爷们见谅
第583章 戒律堂深藏修罗 澜梦风来生怯心
————京畿道、中州、原佛宗
残阳透过毗卢寺的金根银杏叶,在刻满梵文的青石板上洒下破碎的金斑。
毗卢寺作为大卫仙朝境内年岁最久的古刹,据传乃是化神觉师所立,自是显赫非常。
这大寺本该是梵音缭绕、香客络绎的圣地,可今日方丈修行的守心寮内,却只有铜炉里断续飘出的檀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暮色里头笼着一层诡异结网。
原佛宗方丈慧海此时正盘膝坐在菩提树下,灰布僧衣上的补丁被夕阳晕成暖色,他枯瘦的手指捻着串油光发亮的菩提子,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卍”字。
作为原佛宗这大卫仙朝显宗祖庭执剑之人,他对外是恪守清规、辅佐仙朝的护国高僧,可此时他面上的慈悲之色却是不甚坚毅,诵经时候语气微颤,白眉轻抖,显是修行到了关键地方。
值此时候,这寮房内登时了无声响,便连院内的蝉鸣都是倏然一滞。
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只待得院中琉璃宝树叶冠上头蝉鸣再起,这老僧眉头抖动即就停落下来,反是在面上生出来了一丝郁结神色,继而化作一声长叹:
“唉,化神之路,何其艰辛。”
这情景于他这高僧大德而言却是十分难得,然而又才过了几息时候,这老僧面上愁容不消反浓,复又喃喃念道:
“本应寺格列真就修成了‘三身合明相’,通了修持至‘毗卢遮那幻身持明大士相’的化神之法?难不成,当世显宗福德真就弱于了大雪山的伪佛?”
慧海再发轻叹,盖因原佛宗乃是自家化神祖师所建、然弟子不肖,往后再未出现过觉师根苗。
可从未有过化神祖师的雪山道本应寺,眼瞅着却就要出来一位觉师了。
作为今代方丈的慧海常自忖不输先师,几为三千年来原佛宗最有可能晋为化神的存在,可却还是慢了大雪山那些花和尚一头.
“还好那福能”当慧海禅师轻声念得一半,只见其案前油灯微微一晃,外头禅院即就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师父,秦国公遣人送来的八尊金丹制好了,还请您移步相看。”
慧海禅师眸光闪烁一阵,右手屈指一并、轻敲矮几,邦邦脆响过后,禅门无风自开,露出来个身材长大的清秀和尚。
这是慧海禅师大弟子了觉伽师,也算是大卫仙朝明面上最有可能结成元婴的人物之一;且了觉与大卫长公主,好似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情在里。
如此佳徒,自要得师长器重。
是以现下原佛宗几位禅师常年修行,平常宗内大小事情,却都是由了觉伽师来做代管。百余年来,却也无甚大的错漏。
若是寻常时候,了觉却也没胆子来叨扰自家方丈师父清修,然这八位金丹上修乃是秦国公这宗室新贵特遣人送来的,干系重大,却是需得慧海禅师过目一二。
果如了觉伽师所料,当禅门洞开露出其师身形、窥得慧海眸中认真之色时候,了觉伽师却就晓得自己此番相邀未有出错。
遭扰了修行的慧海也不多言,只与了觉使个眼色,师徒二人即就脚踩莲花入了戒律堂中。
戒律堂乃是毗卢寺规制最严之地,刚踏入门槛,便有一股沉肃之气扑面而来。
堂内地面铺着整块的黑玉狮子板,石板缝隙间嵌着金粉勾勒的“戒律符文”,在廊下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冷冽微光。
正前方的高台之上,供奉着原佛宗开山祖师的木雕法相,法相身披鎏金袈裟,左手持念珠,右手结“降魔印”,双目微垂却似能洞穿人心。
法相前的青铜香炉里,插着三炷半燃的檀香,烟气笔直向上,竟无一丝飘散,显是被堂内阵法约束着。
高台两侧立着十二根盘龙石柱,柱身上刻满了《佛门戒律经》的经文,从“不杀生”到“不妄语”,字字清晰,笔触刚劲,柱顶还悬挂着青铜钟铃,风过之时却寂然无声,只有犯戒弟子入堂受罚,钟铃才会发出警示之音。
堂下两侧摆放着两排菩提木长凳,凳面光滑如镜,显是常年擦拭,长凳尽头的案几上,整齐码放着戒尺、念珠等惩戒法器,每一件都透着森然寒气。
上头的血迹也不晓得是哪代弟子所留,染得法器本来颜色皆都不见,直令得人望而生畏。
堂内高阶净香、戒香合做一路、弥漫四方,与遍布各方的卍字咒印相得益彰,足能压得阴秽之人难以抬头,足显出来佛门戒律之地的肃穆方正。
任谁见了,都会对何谓规矩、何谓方圆多些见解。
慧海禅师与了觉伽师对此自是熟悉非常,师徒二人踏着黑玉狮子板,脚步声在空旷的堂内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行至高台左侧,了觉伽师屏退值守弟子过后,慧海禅师眉眼微抬,伸手在一根盘龙石柱的“戒”字铭文上轻轻一按,只听“咔嗒”一声轻响,石柱侧面竟缓缓浮现出一道暗门,暗门边缘刻着与堂内戒律符文截然不同的纹路。
那些纹路扭曲缠绕,泛着灰黑色的光泽,隐约透着一股血腥气,似与戒律堂的庄严肃穆格格不入。
“师父,阵法已然备好。”了觉伽师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令牌,令牌上刻着“慈悲”二字,他将令牌嵌入暗门凹槽,暗门内顿时亮起一道幽暗绿光,隐约能看到门后是一处狭窄的通道。
通道两侧的墙壁上,嵌着墨色阴珠,珠子发出的光芒黯淡浑浊,不过照得通道内影影绰绰,更添诡异。
师徒二人踏入通道,暗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戒律堂的净香。
通道内的空气瞬间变得阴冷刺骨,还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与腐臭,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走了约莫百来步,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巨大的密室,这里便是炼制人傀的地方。
密室顶部垂下无数锁链,每根锁链末端都锁着一具暗金色的躯体。
正是方才提及的八尊金丹人傀,他们双目紧闭,眉心处的“控灵印”泛着红光,周身缠绕着灰黑色的傀儡气,偶尔会发出“滋滋”的声响。
密室中央有一座巨大熔炉,熔炉内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火焰中隐约能看到无数细小的符文仍在翻腾。
而就在熔炉旁的地面上,散落着不少恶臭肉糜与染血僧衣,这血腥气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四周墙壁上刻满了《梵音渡厄傀儡经》的经文,可经文旁却布满了暗红色的手印,像是有人曾在这里痛苦挣扎时留下的。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密室角落里堆着十几具残破的人傀躯体,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头颅歪斜,眼窝空洞,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与戒律堂的方正庄重形成了天壤之别。
窄窄一处阵法,竟就如此简单地隔绝了一处佛门圣地与一处修罗道场。
哪怕是修行到元婴后期修为的慧海禅师继任原佛宗方丈位置已逾七百年,然而再见得眼前景象,却还是微皱眉头。
如不是秦国公匡琉亭专遣人送来这三俗五僧八位金丹,慧海禅师或也不会时隔多年再开启这地方。
毕竟如今的原佛宗也早过了他继任初时风雨飘摇的时候,用不着再行这有伤天和的酷烈手段。
要晓得,外间一直风传原佛宗炼制人傀的“梵音渡厄”之法论及“高明”二字,却是仅次于匡家宗室“签军符”下的头一档。
这一点,便连向来以酷烈诡异著称的雪山道本应寺,都要甘拜下风,甚至在两家交好时候过来求法。
不过哪怕是如此高明,要一气将八具金丹上修遗蜕尽都炼成人傀、不输于身前七成本领,却不晓得接这差遣的了觉伽师为求全功,又是付出了多少心力资粮。
然而此时的慧海禅师却是微微蹙眉,面生悲苦之色,合十连呼:“阿弥陀佛。”
一侧的了觉伽师急忙宽慰:“皆是卫室残虐不仁、作孽如此,哪里是师父的过错!”
慧海禅师听后面上慈悲之色不减,只是又呼了几声佛号,才又转身朝着了觉伽师言道:“尽快交由秦国公府使者,速速离了我毗卢寺清修之地。”
这番了觉禅师却未急应,酝酿一番过后却就再言:
“师父,却不晓得那位秦国公将来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这八具度厄金刚耗费我家资粮无数,若是再来,这.”
“今上这是在催我家出兵罢了,佛门弟子,哪能轻造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