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呵呵一笑:“就是猪骨汤上撒几颗葱花的清水面,好些读过书的老爷爱吃,又嫌‘清水面’不好听,才改了这个名儿。”
冯绣虎恍然——说什么读过书的老爷,其实就是囊中羞涩的落魄文人。
他又指着最贵的“浇头面”问道:“这个浇头又是什么说法,凭什么卖十二颗铜珠子?”
老板擦擦手道:“有什么浇头放什么浇头,每天不一样,但总归值这个价钱——今天是新鲜的卤牛肉,老爷要尝尝吗?”
冯绣虎点头了——住不能住最好的,吃必须得吃最贵的。
他大手一挥:“三碗!”
刚说完又看了眼顺子,改口道:“四碗!”
“好嘞!”
老板吆喝一声,转身进了摊后。
趁老板忙活,冯绣虎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听说你们城里因为江流祭的事跟修桥的洋人闹起来了,我怎么在码头边没看到人?”
第459章鱼米税
这个话题令老板的脸色不太自然。
他干笑两声回道:“闹归闹,日子还得过不是?要是都成天围在码头上,钱还挣不挣了?”
冯绣虎眉头一皱:“一听你这借口,我就知道你心不够诚。你瞧瞧对岸鸣水县的人,人不仅成天围在那儿,还修了个寨子哩!”
老板看看左右,把声音放低了些:“鸣水县靠水吃水,就屁大点儿的地方,香火全供给江流公了,论心诚谁比得上他们?可不闹得最凶么!”
冯绣虎一愣,老板的态度让他看出了一点东西,遂赶紧追问:“听你的意思,金堤城的人不是诚心闹,闹得也不诚心?”
老板差点被绕晕了,讪笑着回话:“诚不诚心的,总归也是闹了……要是不闹,洋人早就从北岸开始下墩子了。”
对呀!
冯绣虎眼睛一亮,忽地反应过来。
江流祭在南岸举办,那修桥就先从北岸开工不就成了?
这样两边都不影响。
先不提金堤城的信徒闹得诚不诚心这事,而是——哑巴金为什么非要去南岸跟闹得最凶的那帮人死磕?
眼下的最优解不该是先从北岸着手吗?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面摊老板却先变了脸色。
只见他匆忙擦了擦手,从摊子后面绕出来,着急忙慌地去掏钱袋子。
顺子用胳膊肘碰了碰冯绣虎,示意他往后看。
冯绣虎回头瞧去,只见一帮人甩着八字步走过来,还没走近呢,面摊老板已经堆起笑脸迎了上去。
不等开口,面摊老板主动伸手递上前,手里是一捧提前数好的铜珠子:“瓦爷,您点点数。”
被称作“瓦爷”的人其实只是个小年轻,唇边蓄着薄薄一层青色绒毛,头戴一顶盖耳帽。
瓦爷斜着瞥了眼老板手里的铜珠子,他冷笑一声:“不用点了。”
他忽然挥臂,打在老板的手上,霎时间铜珠子叮叮当当撒得满街都是。
沿街路人纷纷哄抢,老板急坏了,赶紧爬到地上去捡。
瓦爷身边一名手下站出来,一脚踹在老板肩头,把他踹得翻了个跟头。
老板嘴里不停“哎哟”,手下扯着嗓子骂道:“你他娘别装傻,这数不够!”
老板坐在地上,衣服脏了,手也脏了,就连挂在脖子上擦拭的白色汗巾也沾了尘土。
他抬起头眼巴巴把这帮人望着:“怎么会不够?不是说好的吗,只要去码头闹了,这个月的鱼米税减半……”
话没说完,却被瓦爷打断。
瓦爷弯腰揪住老板的头发,狞声笑道:“老郑头,你他娘糊弄谁呢?老子昨天瞧见了,你去码头只转悠了一圈,嚎都没嚎一嗓子就偷摸溜了,你婆娘在床上的叫唤声都比你有劲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插进来。
瓦爷抬眼看去,只见面摊的矮桌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正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看着他。
见他看来,那人又补了一句:“你听人墙根了?”
瓦爷对着老郑头的脸上啐了口唾沫,盯着冯绣虎问道:“谁的裤裆没夹紧把你给漏出来了?让你吱声了么你就开腔?”
顺子回头看去,眼神已经不善。
方有六怕他直接掏枪,把事情性质变得严重,于是先一步按住了顺子的手,冲他微微摇头。
顺子推开他的手:“用不着。”
说罢径直起身走去。
刚才顺子坐着,瓦爷众人还未有太大感觉,只觉得是个魁梧些的壮汉,此时顺子站起来,加之一步步走近,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顿时扑面而来。
出于本能的,瓦爷众人下意识后退,嘴上却不肯弱了气势,叫骂着:“哎,哎哎,怎么的,想动手是吧?你可掂量清楚,我这不少人!”
这边眼看要打起来,冯绣虎也没管,他冲老郑头招手:“别坐着了,回来下面。”
老郑头没敢拒绝,捡起脚边仅剩的两颗铜珠子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回来。
他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又吸了吸鼻子。
冯绣虎警惕道:“你别把鼻涕掉锅里了。”
老郑头试图挤出一个笑脸,却没能成功,一腔酸苦全化作一声长叹吐出来。
这边面刚下锅,街中央的惨叫已经响起来了。
顺子犹如虎入羊群,两只大手跟蒲扇似的,这边一扫掀翻两个,那边一挥又抡飞一片。
他甚至还有闲心去顾忌掏出小刀的人——倒不是怕伤了皮肉,而是担心衣服被划破。
街上围观者哪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看得大呼小叫。
视线时而上移——那个被甩上屋顶了;视线时而下落——那个尿脬被踩破了。
面还没出锅,顺子拎着瓦爷回来了,把他按在矮桌空着的那一方坐下。
瓦爷眼角裂了,鼻梁骨断了,牙也掉了好几颗,但他气势还在。
他说:“有本事别走,老子是江流庙税官,修士老爷定会替我讨公道。”
啪!
顺子一巴掌把他抽翻在地上:“你也有资格提公道?”
瓦爷捂着脸爬起来:“凭什么不能提?给神庙交税天经地义,我不信你们没交过!”
冯绣虎和顺子对视一眼,竟没好意思说话。
瓦爷又想冷笑,却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直吸冷气:“况且我怎么就不公道了?老子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了去码头吆喝的这个月税钱减半,你去问问这条街其他商贩,我是不是给他们减了?”
这时候,老郑头颤巍巍把面端了上来,放下碗后直接给瓦爷跪下了,双手连连作揖:“瓦爷,这事是我做得不地道,您行行好,多宽限我几天,回头我再把税钱给您补上。”
瓦爷下意识要接话,却忽然想起旁边还坐了三个惹不起的,遂又把嘴闭上了。
冯绣虎的思绪已经跳到另一件事了,他好奇发问:“也就是说,去码头闹事的人,全都是被你们逼着去的?”
瓦爷拔高声调:“什么叫逼?我给他们减了税钱,这叫你情我愿!”
管他情不情愿,冯绣虎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南岸的癞头鼋闹事我能理解,你又是图什么呢?洋人在北岸修桥,也不碍着江流祭呀。”
第460章走船
“图什么?”
瓦爷声调一提:“自然是替江流庙把脸面找回来!”
“你别看一南一北中间隔着大川,洋人既敢为了修桥跟鸣水县的祠庙闹得不愉快,咱们隔川相望的观庙又岂能装看不见?”
“说出去叫人以为咱们观庙还不如一座祠庙有血性,岂不闹了笑话?”
冯绣虎端起面唏哩呼噜吃了两口,又问:“所以说到底,这事还是观庙指使你们做的?”
瓦爷迟疑了一下,被冯绣虎敏锐察觉到了。
只见瓦爷一挥手:“甭管观庙的修士老爷开不开口,咱都是被江流公庇佑的老百姓,还能眼睁睁看着洋人踩到江流公头上?”
冯绣虎眼皮一抬,又问:“这事是你一个税官在做,还是所有税官都在做?”
金堤城虽比不上帆城和千屿城那般大,但好歹也是一座“城”,所以神庙麾下的税官必然不止一个——就好比当初的刮鳞刀和袁老大,为了能及时收上税钱,神庙通常会根据片区的划分,分别设立税官。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了点子上,瓦爷立时警惕,盯着冯绣虎不说话。
见他不答,冯绣虎便把旁边的老郑头拎了起来:“你来说。”
老郑头不明白此事有什么好瞒的,哪怕他不说,街上随便抓个路人也问得出来,遂老实开口:“回老爷话,只要是有江流庙税官在的街区,所有百姓都被告知去码头撑场子。”
冯绣虎默默点头——能把所有税官一起使唤,那也只能是神庙授意了。
瓦爷瞪他一眼:“神庙的事少打听,小心掉脑袋!”
冯绣虎不以为意,摆摆手让瓦爷滚蛋:“满脸血呼啦差,别在这倒我胃口。”
瓦爷麻溜起身,赶紧招呼弟兄们撤了。
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顺子担心道:“要是他们事后找茬怎么办?”
冯绣虎淡淡道:“难道把他们剁成臊子就没人来找茬了吗?”
问清楚后,冯绣虎本就没打算要拿瓦爷这帮人怎么样,说白了这确实是件你情我愿的事,没什么道理可讲,人也揍了,再把命也给收了的话,不占理的反倒成了冯绣虎他们。
酣畅淋漓地吃完汤面,三人填饱了肚子。
顺子掏出钱,老郑头不肯收,冯绣虎问:“怎么,税钱不交了?”
老郑头这才把铜珠子揣进围裙里。
临要走时,老郑头忽然出声:“老爷,春汛要到了,这几日莫往码头去。”
冯绣虎多疑的性子又犯了,当即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老郑头却不想再说更多,低下头只顾着收拾桌子。
冯绣虎不依不挠,拉住老郑头手臂:“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郑头挣脱不得——心说剧本不该是这样,本该点到即止的事,怎么还遇上个犯轴的?早知就不多嘴了。
无奈之下,老郑头看看左右,用手蘸了面汤,在桌面写下两个字。
走船。
待冯绣虎看清,老郑头立马用抹布擦去。
这次他是彻底什么都不肯透露了。
纠缠未果,冯绣虎只好离去。